皇宫。大内。
天子寝宫。
虽是除夕,但此刻的天子寝宫外,却显得十分冷清。除了一名垂手立于寝宫口的老太监,整个寝宫外,再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没有宫女,没有太监,连侍卫都没有。
偌大的寝宫内,同样冷清。
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身着黄袍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便是当今的大宋皇帝、南朝这半壁江山的九五至尊、中原亿万子民的君父,赵构。
赵构今年三十有五。但他的相貌,却全不似一个只有三十五岁的人。
尽管有医术最高明的御医悉心为他调理,有手法最娴熟的宫女不时为他按摩,有全大宋最珍稀的美味随时供他享用,但他的额头和眼角,依然现出了许多皱纹。他的双鬓,也现出了丝丝灰白。
此时的赵构,没有躺在卧榻上,也没有坐在椅子上。
他坐在地上。坐在寝宫的地毯上。他的身前,摆着一张羊皮纸。羊皮纸上,是六个歪歪扭扭、杀气腾腾的字。
“必杀飞,始议和!”
这六个字,是金太子兀术亲手写给秦桧,再由秦桧亲手交于赵构的。
死死地盯着羊皮纸看了许久,赵构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将羊皮纸抓在手中,就像一个溺水之人紧紧地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
“母后啊!过了今日,儿臣便能很快见到您了!”忽然,赵构哽咽起来。
“母后啊!您老人家可知道,为了这一天,儿臣已经等了多久了?一十五年!快一十五年了啊!从儿臣接下这江山的那一日起,儿臣没有一天不想您老人家!儿臣没有一天不想把您老人家接回我大宋来!母后啊!儿臣想您啊!”赵构从哽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寝宫外,那名垂手而立的老太监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手帕,在眼角处抹了几抹。
“母后!您老人家可知道,为了这一天,这已经是儿臣第十四次尝试了啊?”嚎啕了一阵,赵构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十四次!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君王,愿意似朕这样,委曲求全,一十四次向异族求和?”忽然,赵构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朕的!”赵构将手中的羊皮纸抓得更紧了。
“年年要打!天天要战!你们有没有一个人替朕想过?”赵构的声音从阴冷变成了凶狠。
“朕的母后还在受苦!就是让你们打赢了,朕的母后还能回得来?真让你们踏了燕云,捣了黄龙,金人还会给朕的母后留生路?!”赵构的声音渐渐变成咆哮了。
“朕有什么错?!朕只不过是想迎回母后而已!天家!天家!朕若是连母后都迎不回来,朕这个天家,还叫什么家?!”赵构握着手中的羊皮纸,在地上狠狠一捶。
“你们只知道日日来朕这里聒噪!岳家军!这天下都是朕的!这天下只能是朕的!岳家军?!什么时候,朕的军队变成你岳家的了?!啊?!”赵构的咆哮声越来越大。
寝宫外,那位老太监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岳家军!朕若是任由你坐大,你就敢保证不会效仿高祖,黄袍加身?!”赵构恶狠狠地低吼道。
寝宫外,那位老太监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他还皱了皱眉。
“母后啊!非是儿臣心狠,实是岳飞不能不杀啊!”叫出一声“母后”,赵构的声调开始降下来。
“必杀飞,始议和。金人要岳飞死,儿臣不能不让他死啊!岳飞若是不死,儿臣怎么能见得到母后您啊?!”赵构又开始哽咽了。
“母后,儿臣想过了。等杀了岳飞,迎回母后您,儿臣一定做一个圣明的君主。从今往后,除了好好孝顺母后您,儿臣一定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中兴我大宋!”赵构斩钉截铁地说道。
“儿臣不光要中兴大宋,儿臣还要让秦皇汉武之威重现于我中原。母后您和先皇所受的屈辱,儿臣一定要金人百倍偿还!”赵构咬牙切齿道。
“岳家军!朕就不信了,朕这天下,除了你岳飞,就再没有其他的帅才了!”说到岳飞,赵构的声音又变得狠毒起来。
“精忠报国?!哼!你岳飞的心思,以为朕不清楚?这几年来,你岳飞的奏折中,绝口不再提迎回二圣之事。你的居心,何其歹毒?!”赵构切齿道。
“朕岂是贪念帝位之人?若你岳飞真有本事将二圣迎回,朕便是将这江山让出,又有何妨?但你岳飞敢保证,你能将朕的母后也迎回来?”赵构恶狠狠道。
“便是朕不愿放弃皇位,朕又是为了什么?自朕即位起,大宋有哪一天不是内忧外患?朕这个天子,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朕这个天子,何曾比一个普通老百姓活得更容易?”赵构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
“朕是为什么?朕还不是为了朕的母后?你岳飞不是个大孝子么?你可以做孝子,为什么就不让能朕也好好地做个孝子?!”这几句话一吐出来,赵构心中的怒气又上来了。
“你不再提迎回二圣之事,分明是将朕想得万般龌龊!你这般在心中揣测与诋毁君父,你有个什么忠?你擅言立储之事,又是为什么?朕看你是分明是想恃功欺主,想要效法那韩信曹操!你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今日,朕必杀你!”终于,赵构吼出了他今日最想吼出的一句话。
这句话一吼出来,赵构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他站起身,走至寝宫中的一个暖炉旁,将手中的羊皮纸扔进暖炉,看着羊皮纸一点一点地燃烧,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接着,他打开暖炉旁的一个暖盒,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在自己的脸上擦了几擦。
随后,他放下毛巾,端坐于椅子上。
他不再是方才那个坐于地上、语无伦次、疯子一般的赵构了。他再也不会是了。
他变回了那个至高无上、尊贵无比的九五至尊。
“邵成章(注①)!”他开声呼唤他的大内总管。他决定,有些旨意,今日索性一并颁了。
“老奴在!”门外的老太监连忙应了一声,便要去推寝宫的门。
就在此时,整个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轰隆隆闷雷一般的声音。
老太监的手顿住了。
他听得出,那不是雷声。冬日无雷。
那是鼓声。朝天鼓的声音。
注①:邵成章确有其人。他是经历了北宋与南宋两个朝代的一位忠直宦官。北宋末年,邵成章曾经弹劾过奸臣童贯。赵构在位时,邵成章又弹劾过奸臣黄潜善与汪伯彦,并因此被赵构从宫中除名,贬到南雄州(现广东南雄市)。老米将邵成章放在这里,又是私心作祟,希望能借这本小说,让这位忠直宦官被更多的人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