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就像钱钟书先生书里的围城,城外人视这里为财富之都,不惜遍体鳞伤不计后果的也要挤进城里,而城内人大多厌倦了这座城市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梦想着攒够了钱后移居到更为安逸的东南亚沿海城市。
当然,也有部分围城里的人对这座城市仍抱有期许和幻想,曹二牛就是典型的这类人。
对于这位大山里走出的小农民而言,在明珠这座浮华的城市中他有一个更小的围城,那就是当下身处的枫南维修厂,谢天谢地的是许诺他这份工作的城里娘们儿果真没再为难他,这也印证了他对女人的性格剖析,不管怎么说,心里多少带着点儿感恩。
第一次穿着工作服走进维修车间的曹二牛,虽然脸面上尽量的保持着对每个人一视同仁的和煦笑容,甚至为了更快的融入这个群体,不抽烟的他还十分心疼的在食堂小店里买了包明珠人称之为“小中华”的红双喜,可这明显走了心的手段换回的依旧只有目光的质疑和表情的无视,这让自认为情商不足妹妹十分之一的曹二牛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怪就怪这犊子即便脱掉了脚上的那双解放鞋,身上仍然有种不可磨灭的土鳖气质,还有那张与自身职称完全不匹配的青涩脸蛋,开什么玩笑,哪位拥有高级职称的人没在行业内浸淫过十年八年的?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直接爬到一众三十而立的成熟男人头上,甚至与几个年过四旬的权威人物平起平坐,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如果这家伙真是什么皇亲国戚挂个虚名公司白养着,大家伙儿也就忍了,可关键是并没有,人家第一天上班便煞有其事的钻进了最脏、最惨不忍睹的汽车底下。
某位空有高级技师名头却连车间里最底层的实习生都不拿正眼瞧他的犊子,当真是心灰意冷,怨不得别人,怪就怪他娘没将他生出三头六臂,也没有举手投足之间令众人尽折腰的王八之气,所以理所当然的放弃了从革命队伍内部瓦解的上上策,选择了最为愚笨的下策,就一个字——干。
潜移默化总归需要时间,好在曹二牛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这从曹家村外的修车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守株待兔中,多少能窥见一丝端倪。来到明珠的第一个月,就是在这种很不和谐的环境中度过,这期间曹二牛没有踏出过公司的大门一步,那包八块五毛的红双喜散掉了六根,两根给了车间里扫地的大叔,两根给了门卫阿伯,再有两根给了洗车房里的桂州大哥,余下的则全被室友阿乐祸害干净。
虽然头个月工资没发,但曹二牛过得还算安逸,维修厂在那位日理万机的女人管理下,一直处于稳定盈利状态,待遇即便在明珠这种遍地五百强的大城市中,也能排在中等左右水平。
住的是免费的员工宿舍,房间是一室一卫的格局,不算大,约莫20平方一间,但足够用,里面有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台21寸壁挂式液晶电视,一挂1.5匹格力空调,卫生间里配有热水器。
吃的话公司有集体食堂,饭菜是两荤两素的标准,不收钱只刷饭卡,月底的时候从工资里扣除,每顿按八块钱算,以明珠市的这种消费水平来说,刚好够个买菜钱。
曹二牛还听睡在上铺的阿乐说,公司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福利,甚至每月的生活用品,像牙膏毛巾什么的,都可以直接去行政部领,所以曹二牛对那漂亮娘们儿充满敬畏的同时也很悲哀的发现,在这里钱对他说似乎失去了意义,那娘们儿很聪明的将如同他这类的外来职工们死死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还毫无意外的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
阿乐今年二十一岁,本名叫乐燚,很生僻的字眼,据说是取名字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命中缺火,于是他那现在似乎很不待见的父亲便大手一挥有了这个名字,这小子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明珠本地人,只因某些曹二牛还没摸清楚的原因,宁愿一年到头窝在公司宿舍里也不愿意回去。阿乐录属于公司行政部,主要负责用品采购这一块,一般来说像这种职位必定深得老板信任,虽然这小子一直刻意隐瞒着,但曹二牛还是从他偶尔表露出来的话语及眼神儿中,体会到了某种很大胆的想法。
维修厂的第二个月,曹二牛在阿乐的言传身教下,不惜痛下血本买了包拿在手里都感觉很烫手的芙蓉王,天知道这小子是自己想蹭还是真心诚意的出谋划策?
车间里这个月生意异常火爆,曹二牛很幸运的从几位老师傅那里匀到一辆被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福克斯,要知道像这种维修费用昂贵的车辆向来是几位大师傅的专利活儿,即便吃相不怎么好看,但其他人没资格也没那个胆子去染指,所以当曹二牛从服务经理那里接下这单生意后,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很适时的递上了一根芙蓉王。
最终,曹二牛靠着这辆美其名曰指派给他、实际上是连几位老师傅都感到十分棘手的福克斯,一举奠定了他那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扎实技术,而月底的那几天,他也成功散掉那包芙蓉王里的所有香烟。
第一次发工资,曹二牛拿到2821块,这其实是第一个月的收入,只是按照规定延后一月发放,因为没有办理银行卡,所以这犊子从财务部领到这堆红票子的时候,很没出息的手抖了,红艳艳的票子撒了一地,引得周围的几位同事哄堂大笑。
他自然不会在意几个每月拿着两千块工资的办公室文员的嘲笑,撅起屁股一张一张的捡起票子,然后挺直胸膛第一次走出了公司的大门。
曹二牛惦记着工资已经有些时日了,因为走的时候娘强硬塞给了他家里大部分的钱,天知道家里现在还能不能揭开锅?妹妹在学校里还有没有生活费了?没舍得打车,随便问了几个路人,向着阿乐说的那家离得最近的农村合作社寻去,2821块钱留下了21块,其他的全都在热情的大堂经理帮助下一股脑儿的汇到妹妹那张卡上,然后在收款人那栏写下了三个标准的楷书大字:曹红鲤。
维修厂的第三个月里,曹二牛又花了23块钱买了包明珠人称之为“硬黄”的芙蓉王,不过这次和第一个月一样,仅仅才散出去了六根,两根给了扫地的大叔,两根给了门卫大叔,最后那两根同样给了洗车房里的桂州大哥。而反过来,他倒是每天能收到四五根别人散的烟,体会过某种滋味的曹二牛很不客气全都接下,即便从没人见过他抽烟,最后理所当然的便宜了某位喜欢早上打完卡后偷偷跑回宿舍补觉的上铺仁兄。
月末发工资,曹二牛不出所料的拿到了整整四千大洋,一千汇给了曹红鲤,余下的则存进了自己那张工资卡里,他现在已经开始有计划的存款,在保证家里丰衣足食的前提下,为妹妹准备好大学四年所需要的费用。
为此曹二牛还专门询问过阿乐,然后做了一笔很详细的账目,按他那种以城里最普通家庭为标准的算法,四年的大学费用约莫需要15万,这是一个曹家村时的曹二牛想都不敢想的数字,现在即便有些盼头,但依旧很遥远,所以他必须得更加拼命的挣钱。
维修厂里的第四个月,曹二牛已经不再买烟了,这位大山里走出的小农民利用堪称精湛的汽车维修技术,征服了车间里的所有员工,现在任谁见到了都得客客气气的喊句“曹师傅”,即便那几位拥有高级技工称谓的老师傅一样如此,平起平坐的意思。
这个月里,那位一直对他处于放养状态的老板娘终于传唤了他,这让曹二牛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因为在公司的这几个月里,这犊子终于明白了那漂亮娘们儿在所有员工心中的光辉形象,用敬若神明来说也丝毫不为过,天知道厂里到底有多少如同阿乐这般将她视为心中女神的后生犊子?
“你很努力,干得也不错。”这位严身律己到苛刻,每天早上八点钟与员工一起准时打卡的女人似乎并不吝啬自己的赞赏,第一句话便是对曹二牛工作上的肯定。
曹二牛用黑乎乎的爪子挠了挠头,讪讪笑道:“不努力不行呀,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
女人哈哈大笑,一双水灵的眸子近乎粗暴的盯着他,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那丝隐藏得很好的刁民潜质。
“老板娘,你不会对我有意思吧?”曹二牛当然只是开个玩笑,他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这只癞蛤蟆的定位,主要是被这娘们儿赤果果的眼神儿看得有点儿毛骨悚然,这才不得不想着法子打断她。
可让这犊子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的是,面前这娘们儿故意给他抛了个媚眼儿,然后娇滴滴道:“有啊,要不晚上吃个饭?”
眼下这档口,是个爷们儿就不能认怂!何况曹二牛这种阳刚之气都快外溢的处男,所以更没有缴械投降的理由,四百斤的熊瞎子都挠过,老子还降服不了你这只一百斤不到的小妖精?
“那敢情好,来这里后就一直吃食堂,明珠菜是个啥味道也能尝尝鲜。”
要说这犊子的想法是不错,正所谓食色性也,一件双喜临门的好事,难道是祖坟上冒青烟儿了?可下一刻,面前女人的一句话却瞬间让他如同掉进了冰窖。
“就这样定了,下班门口等,地方我选,钱你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