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果郡王府邸。
正门处,四个带刀侍卫挺身而立,风吹得门上的灯笼来回摇晃,也吹起一片枯叶落在其中一个侍卫的脸上,他竟然,纹丝不动,犹如门两侧那十几个石头雕刻的拴马桩。
春日风大,今晚尤甚,檐下铁马叮铃作响,更显得深宅大院的空旷,王府有规矩,一更至二更间,除了当值的人,余下男女仆役皆得熄灯睡觉,所以此时,四下静得唯听风声。
允礼独坐于书房,手捧书卷,看得专注,面前的蜡烛一暗,他待想找个剪刀来剪,门轻轻开了,大总管刘景泰手执烛台走了进来,将烛台放在允礼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轻声道:“王爷,更深,早些安置吧。”
允礼眼睛不离书卷,淡淡一句:“就来。”
刘景泰叹了声:“王爷管着理藩院,管着前锋营,管着汉军都统……太多太多,奴才都记不清王爷到底管着多少事了,一天天的累,这时辰还是歇着吧,不为自己身子骨考虑,也得为子嗣后代考虑呢。”
允礼偏头看他一眼,随后继续讲目光落在书页上。
刘景泰晓得自己的话让王爷不高兴了,可有着大福晋的交代,这话非说不可,是以继续道:“孟福晋过门没多久,成日的足不出户,王爷是不是该过去安慰一下。”
王妃钮钴禄氏,乃为允礼之老师果毅公阿灵阿之女,是为嫡福晋,府里人称大福晋,其未有生养,雍正皇帝顾念及此,赐达色之女孟氏为允礼之侧妃,是为侧福晋,允礼白天晚上的忙,钮钴禄氏遂让刘景泰得了合适的机会劝一劝允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不能生养,别冷落了孟氏。
允礼终于将书啪的丢在案头,睇了眼刘景泰:“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本王的家事你都想插手。”
他一贯的声音不大,与生俱来的那种谦逊中含着不怒而威,唬的刘景泰慌忙跪倒:“王爷息怒,奴才也是一片忠心。”
允礼晓得他是忠心,抬抬下巴:“起来说话。”
刘景泰谢恩,起身道:“孟福晋可是皇上赐婚,虽然没有下旨,但皇上的话,金口玉言,开口即是圣旨。”
大清的制度是——
嫡福晋,正妻,名入皇家玉牒。
侧福晋,平妻,名亦入皇家玉牒,且有位数限制。
庶福晋以下,名不入皇家玉牒,位数无限制,庶福晋以下皆有可能晋为侧福晋,但需要有大功劳或是诞下子嗣,由皇帝下旨,方能晋位。
允礼明白刘景泰的话意,孟福晋即是雍正所赐,不能漠然待之,这个话题显然允礼刻意回避,就转而问道:“听说李忠常往外头跑。”
刘景泰正琢磨该如何继续规劝他呢,突然提及李忠,顿了顿,方道:“是呢,这事我查过了,好像是为了他家里新来的那个丫头。”
允礼脑海中便出现了给神鞭张挟持的三春,微微皱眉:“为了那个新来的丫头?他是这么说的?”
刘景泰应了声:“是,他是这么跟别的侍卫说的,说那个丫头是他捡回来的,可是李家人好像不太喜欢那丫头,逐个的刁难,李忠这人王爷知道,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况那丫头是他捡回去的,所以经常回去探望。”
言毕,刘景泰又道:“王爷怀疑李忠经常外出与神鞭张有关?”
那日神鞭张以三春为人质,允礼不想伤及无辜,当街放了他,时隔几天,神鞭张遁地似的,一直没能抓到。
对于刘景泰的话,允礼不置是否,只道:“不可不防。”
刘景泰忽而愁眉不展:“王爷不说,奴才也想说呢,那日王爷当街之上放走了神鞭张,这事可是传到宫里头了,皇上正为廉亲王的事恼火,说是宫中一新建的回廊气味冲鼻,故而将廉亲王和工部侍郎等人训斥了一顿,又让廉亲王等人在那气味冲鼻的回廊上跪了一夜,这个节骨眼上,王爷放走神鞭张,奴才实在是怕。”
廉亲王,即曾经的八阿哥胤祀,雍正登基后,避讳,兄弟悉数更改名,中间皆用允字,胤祀即变成允祀,封和硕廉亲王。
雍正对允祀的心思和态度,允礼一清二楚,允祀的锋芒外露和允礼的韬光晦迹,也成为现今他们兄弟两个境遇的不同。
允礼道:“神鞭张到底有无同反贼来往,还是未知,抓是一方面,查了另外一方面。”
刘景泰仍旧忧心忡忡:“李忠是神鞭张的徒弟,偏偏他捡回来的那个丫头成为神鞭张的人质,王爷想想,这些个事会不会太巧了。”
这些个关联,允礼不是没考虑过,无凭无据的事,只当是巧合,他笑了笑:“你这个奴才,惯于胡乱猜疑,我已经查过了……”
他缓缓站起,在地上踱步:“李三春,山东人氏,家里遭灾,父母亡故,无亲人可投奔,寄身在一个杂耍班子,后来那个杂耍班子远来京城,准备搭台子建场子,不料老班主突然暴毙,众徒争位,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班子就此解散,李三春只能流落在外,某天回京的李忠行过哈德门外,见李三春可怜,便带回家里。”
他说完,刚好行至角落,抬手拨弄着花架上的花草,目光幽微。
刘景泰大感惊讶:“王爷原来了如指掌。”
允礼回身:“主犯成晋已伏法,神鞭张也只是怀疑,并未落实他谋反之罪,是以抓他,不着急,倒是有另外一桩事,你找个稳妥的人去办这趟差事。”
刘景泰躬身:“王爷吩咐。”
允礼道:“京郊有块地,原是一户财主的,那财主老爷最近正在出卖,你让人将那块地给我买下来。”
刘景泰懵怔:“王爷打算买地作何呢?”
允礼微微一笑:“耕种,当然为了生计。”
刘景泰更是如坠五里云雾,身为郡王,俸禄可观,更在不久前,雍正皇帝下旨,因允礼劳苦功高,赐其白银万两,那么大一笔钱,刘景泰当然不信他买地耕种是为了生计,可是他不明说,就不好追问,只能遵命:“嗻,奴才明儿即让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