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满是烟火气,荼蘼替三春拍打着衣裳,不经意的发现,街对面一大树后头,有双眼睛贼溜溜的望过来。
“姑娘你看。”荼蘼用手一指。
“……”三春看见了那人,只皱皱眉。
“登徒子!”荼蘼骂道,窃以为是个不良男人在偷窥她们两个女儿家。
“别多事。”三春见地上的烧纸已成灰烬,转身先行。
荼蘼追上她,还是忍不住徐徐回望那棵大树后头的人,也不是有多好奇,而是担心,虽是大白天,毕竟她和三春两个女眷,怕那些市井无赖骚扰三春,谁让自家姑娘长的标致呢。
幸好那大树后头的人只是遥遥望着她们这里,并没有追上来,荼蘼这才放心,可是心刚放松到一半,却见那人竟于她们前头几丈处叉腰等着似的。
荼蘼吓得一拽三春的衣裳:“姑娘你看!”
三春当然也发现了那人,惊叹此人神速,刚刚还在街对面,此时却跑到了自己前头,因为吕安的事,心里的痛覆盖了一切,亦或是麻木了一切,她淡淡道:“这是街上,看见一两个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荼蘼总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想说什么,又怕三春嫌自己啰嗦,于是紧挽住三春的胳膊悄声道:“换条路走吧。”
三春摇头:“不必,他想截住咱们,换哪条路他都能截住咱们。”
荼蘼骇然:“出门时大人说派几个小子跟着,姑娘偏不要,这会子可怎么办?”
正担心,那个男人腾腾的迎着她们走了过来,荼蘼拉着三春:“姑娘快跑!”
三春没跑,左右看看,选了个僻静处祭奠吕安,但怎么说也是京城不是乡野,时不时的也有行人经过,她并不怕,只等那男人近前了,双方皆站住,她淡漠的看着那男人,三十左右岁,身量中等,肥瘦适中,模样亦是中庸,不丑不俊,穿戴不穷不富,却不是那些市井无赖的嘴脸,反倒过于严肃。
“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那男人开腔,谦谦有礼。
“我不认识你。”三春断然拒绝,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可在下认识姑娘,所以才来专程找姑娘的,踅摸了几天,总算今日见到姑娘出门,机会难得,有些话要对姑娘说。”那男人态度诚恳,话也说的恳切。
“抱歉,我不认识你。”三春心意懒散,只一个念头为吕安报仇雪恨,根本不想同陌生的人说话。
挽着荼蘼想绕过那人而走,那人却堵住她们的去路:“只几句话而已,姑娘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三春来了脾气,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拦路抢夺不成!”
那人笑了:“在下不是匪,不拦路抢劫,只想同姑娘说几句话。”
三春挑起眼皮看了看他,随即垂下眼皮:“我说了,不认识你。”
那人神色幽微:“可我认识姑娘……吕灵瑟。”
这个名字,他是吟咏般说出的,言罢,还品味似的神情,仿佛唇齿留香。
三春侧头过来,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猜测此人不是吕家那些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就是成晋的遗部,来找她,不是因为她‘叛变’就是想拉她‘入伙’,这两样,她都不屑,于是轻嗤:“你认错人了,我叫李三春。”
那人哈哈一笑,声音不大,足在气势:“化名而已,比如在下化名海大川。”
旁边的荼蘼给他们的谈话闹得一头雾水,护着三春道:“你这人真讨厌,我家姑娘就叫李三春,你却说什么李灵蛇,哪有姑娘家叫这种名字的,听着不像人名,倒像是妖精,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那人,即海大川扬扬眉,不以为意的道:“喊吧,看有谁会管这种闲事,小丫头,你是那些江湖故事看多了吧,以为真有什么打抱不平的豪侠?”
荼蘼给他气得气结:“你!”
转而道:“你可知道我家大人是谁?”
海大川轻慢一笑:“不就是九门提督么。”
堂堂的一品大员,在他口中说出,感觉就像街边的菜贩子似的,荼蘼恐吓道:“你敢滋扰我家姑娘,我家大人会将你碎尸万段。”
海大川煞有介事的点头:“我信,他孙尚荣什么事干不出来呢,嫌贫爱富,为了不将女儿嫁给李忠,竟屡次三番的陷害李忠,沽名钓誉,为了自己捞取政绩,把那些街上的流民乞丐都抓了充当反贼,心黑手辣,为了将我反清复明的兄弟们赶尽杀绝,不惜以吕小姐做饵,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却没一桩是好事,他就是个失足的败类,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一句话惹来他通篇的谩骂,荼蘼只是个丫头,家穷,卖身到孙家为婢,聊以活命,不管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这本不是她这种人该操心的,听他骂孙尚荣,气得用手指着他:“你好大胆!”
海大川凌然道:“反清复明,匡扶正义,我们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街上,他大大方方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三春既佩服他的勇气,也知道他是抱着赴死之心来找自己的,倘或不答应他,谁知道他这种人能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勉为其难道:“这里没什么人,你有什么话说吧,不过尽量长话短说,我急着回去。”
见她答应了,海大川面上一喜:“很简单,请姑娘与我们合作。”
问都不问合作什么,三春直接拒绝:“抱歉,我乃一介女流,干不了你们的事。”
海大川晓得她不会轻易答应,早有心理准备,解释:“不费什么事,只需姑娘将我们的人带入孙家即可。”
他们的人,当然是刺杀孙尚荣的人,有人想杀孙尚荣,这是好事,但三春不能与他们合作甚至来往,怕只怕一旦沾上边,今天合谋刺杀孙尚荣,明天谁知会不会想同自己合谋刺杀允礼呢,如是那样,自己更加难做,于是重申:“说了,我干不了那种事。”
海大川不死心:“以姑娘现在的身份,安插一两个人在孙家,不费吹灰之力,且我们的人也是女眷。”
三春仍旧拒绝:“孙家现在既不招婢女,也不招乳母,我帮不上你们。”
海大川还想说什么,三春不耐烦道:“你想同我说话,我也答应了,但我没有能力帮你们,你若苦苦纠缠,只能说明你们除了强迫人,别个什么都做不成。”
明知是激将法,海大川迟疑下,微微一笑,让开道路,拱手相请:“吕小姐慢走。”
三春昂首而过。
荼蘼紧随其后,经过海大川身边时,突然给他一把扼住咽喉,荼蘼沉闷的“啊”了声。
三春猛然回头,见方才还彬彬有礼的海大川突然面目狰狞,三春喝道:“放开她!”
海大川没放,而是道:“这丫头听见我们的谈话了,不能留。”
三春欲上前营救,海大川却将手指狠狠掐了下去,三春怒道:“她只是我的丫头,你伤害她,同滥杀无辜的孙尚荣有何不同。”
海大川冷笑:“当然不同,我们所做的是替天行道之事,孙尚荣残害的只是无辜百姓。”
自以为是自私自利,三春晓得同这种人讲道理很难讲通,道:“你敢伤害她,我就敢杀了你!”
与此同时,拔下头上的簪子刺了过去。
海大川没料到她会如此迅猛凌厉,虽然料到这么个小姑娘根本不会功夫,也得招架,遂只好松了荼蘼,待抓住三春的手腕,解释:“她是孙家的丫头,一旦将我们的谈话告诉了孙尚荣,吕小姐你便有危险。”
三春怒视:“她不会说。”
海大川难以置信:“你又如何敢笃定?”
三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相信荼蘼,只坚持:“我就相信她不会说。”
海大川迟疑着,该不该推开这位吕小姐去杀那个丫头?目前还不宜得罪这位吕小姐,上头有令,尽量将吕小姐拉入伙,以求争得天下更多人的信赖和同情,乃至帮助,毕竟吕家人死的那么惨,闻者扼腕,只有人心所向,反朝廷才会事半功倍,所以能够将吕小姐拉入伙,至少会壮大自己的声势。
海大川看了眼紧攥着簪子的三春,叹口气:“在下都是为了吕小姐你好,既然你觉着她不会说,那就凭天由命吧。”
手一松,转身大步而去。
三春忙去看一旁咳嗽不停的荼蘼:“有没有伤到?”
荼蘼捂着咽喉处,痛是痛了,但没伤到,屈膝施礼:“奴婢还好,多谢姑娘救命。”
三春以手相托:“谢什么,你是我房里的人,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呢。”
荼蘼鼻子一酸,眼睛也红了:“打奴婢进孙家,从来没哪个主子这样待奴婢好过,姑娘放心,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
三春淡淡一笑:“你说或不说,我都没什么怕的,家人一日之间死个精光,唯有的老仆吕安而今也死了,于这个世间,我已经没什么牵绊,所以也就不怕死。”
脑海中,突然出现方才茶楼的一幕,若说牵绊,唯有他了,可是,一提及家人的死,那血淋淋的事实又横亘在自己和允礼之间,他是雍正的弟弟。
目光迷离,脚步沉重,慢慢走着。
荼蘼陪在她身边,试着问:“姑娘真是江南吕家小姐?”
三春没有否认:“你都听到了,如果你怕,可以跟孙贵说,伺候不好我,叫他把你拨到别的房中。”
荼蘼非但没怕,还满脸崇敬道:“奴婢早知道姑娘不是等闲之辈,就看姑娘平时的言行举止,端的是大户人家才有的风仪,奴婢多少听说了江南吕家的事,奴婢什么都不懂,但懂一条,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姑娘救了奴婢,又待奴婢好,所以奴婢誓死追随姑娘左右。”
三春噗嗤笑了:“瞧瞧,满嘴的江湖气,真看不出你这丫头,还挺仗义呢。”
荼蘼目光一暗,神色凄然:“奴婢也不是打小就家穷的,而是给族人算计,所以小时候听过戏也听过说书,那上面讲的可都是侠肝义胆之事,奴婢也想做那样的人。”
三春当即对她刮目相看,忽然望见她手背上的伤,轻声问:“还疼吗?”
荼蘼顺其目光,莞尔一笑:“不疼,不过姑娘可真厉害,奴婢从小到大给人欺负,可不敢向姑娘这样呢。”
三春道:“不厉害就会给人欺负,哦,咱们一边走,你一边跟我说说,你家的那个族人,是怎么祸害你家的,也说不定我能为你报仇。”
荼蘼大喜过望:“真的?”
三春点头:“不敢说我能做到,试试看还是可以。”
于是两个人一行走一行聊,回到孙家,三春已经发现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那就是发簪。
一整天,孙尚荣大概是忙于公务,没有来烦她,三春就睡了一整天,其实是半睡半醒,筹谋着晚上的事。
至晚,简单用过饭,同荼蘼坐在房中说话,心里还想着与允礼的三天之约,所以有些事不能拖延。
可是等了一晚上,孙尚荣都没叫她过去,自己又不好主动,苏尚荣老奸巨猾,而吕安新死,自己主动过去容易让他怀疑。
到了就寝时间,荼蘼服侍她洗漱更衣,待三春上了床,荼蘼将灯放在床头的雕花小几上,自己转身去了外间睡觉。
三春也睡不着,瞪眼看着那灯火,想了很多,直至鼓打二更,渐渐的有了困意,噗的一口吹熄了灯火,刚闭上眼睛,突然听窗户啪嗒一声,以她的江湖经验,知道有人闯了进来,短刀留在孙尚荣房中,簪子也摘了,于是操起小几上的蜡扦准备御敌,猜测会不会是海大川穷追不舍?
那人跳进窗户后,踮着脚尖朝床的方向走,忽然咯咯笑了。
三春松口气,将手中的蜡扦放回小几,摸着火折子点着了灯,看着十九姑:“你笑的是什么?”
十九姑跳上床,道:“我笑你胆大包天,明知有不速之客,竟然不喊救命。”
三春哼的冷笑:“我怕我一喊,对方若真是恶人,会先将我灭口。”
十九姑朝她竖起大拇指:“聪明。”
三春不屑于奉承,打个哈欠问:“三更半夜你又来作何?”
十九姑道:“当然有事,不过再讲正事前,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那嫂子,就是孙小姐,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