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居于正位,三春下首陪坐。
舒家人跪伏一地,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以头抵着地面,虽是官宦人家,第一次得见天颜,上面这人,执掌着他们的生杀大权,况他们才从鬼门关回来,若非家有女儿做了嫔妃,他们都不知自己命运如何了,是以惧怕大于尊敬,连那舒兰亭年仅八岁的幼子都明白此理,小家伙自进储秀宫,就偎在母亲庞氏身边,不敢东张西望。
按规矩,女眷不得面圣,所以雍正没见过舒家女眷,就对三春道:“哪位是你母亲,朕要当面谢谢她,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儿。”
三春一怔,她哪里知道谁是舒婉柔的母亲。
突然间女儿不是女儿,舒兰亭虽然搞不清状况,他也知道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有静香的知会在先,情势紧急,他忙着替三春道:“臣的夫人……”
本想说舒夫人已经死在宁古塔,苏培盛却陡然喝止:“大胆,皇上没叫你开口呢。”
舒兰亭只好闭上嘴巴。
静香见状,亦是不敢替三春指点了。
三春回忆,静香曾说过,舒夫人体丰,慈眉善目,她就在舒家一干人女眷中寻找,见中间一人,年约三十六七,体态丰腴,慈眉善目,而且重要的,她穿戴素雅庄重,完全有一家之主母的风度,如此一切都附和舒夫人的条件,且雍正那里看着呢,三春无暇细细思量,走过去挽住那妇人的手,含泪道:“母亲!”
舒家女眷,皆是一惊,首先,她们得以看清这位娘娘根本不是舒婉柔,其次,三春喊母亲的庞氏,只是舒兰亭的侧室,不过除了多事的张氏之外,大家都没敢言语,宫禁肃杀,让她们害怕,还有大家都明确一点,没有当家老爷的令,谁都不能擅自开口,即是那向来嘴大舌长的张氏,因给舒兰亭斥责了,也不敢说话,她只心里冷笑,笑那年仅八岁的小少爷存懋,童言无忌,定会挑明真相的。
然,一切都出乎预料,面对三春的错认,存懋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庞氏更没有大吃一惊,反而同样含泪道:“娘娘!”
这一句唤没任何破绽,因为按规矩她即使真是舒婉柔的母亲,也必须如此称呼。
雍正走下宝座,走了过来,舒家人纷纷避让,他径直走到庞氏面前,很是诚恳的样子:“舒嫔贤淑又聪慧,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
庞氏心里打怵,自己这样,算不算欺君?不知道是不是欺君,但知道是骑虎难下,她就顺着雍正的话道:“娘娘蕙心兰质,非妾身之功,完全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叫老爷为官清廉,读书做人,一丝不苟,耳濡目染,娘娘自然是贤淑善良。”
那厢的舒兰亭听了,颇感欣慰。
雍正颔首,转而看了眼舒兰亭,当即决定:“登州知府舒兰亭,因受奸佞诬陷,一度身陷牢狱,幸好舒家有女婉柔,跋涉进京,冒死告御状,为尔昭雪,朕曾对舒嫔说过,会补偿给你,所以,舒兰亭擢任礼部侍郎,明日即赶赴任中,不得有误。”
知府是从四品,礼部侍郎是从二品,更何况京官素来吃香,皇帝脚下,容易发达,所以这种升迁,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
舒家人皆为之高兴,舒兰亭一面高兴一面胆寒,女儿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这个娘娘不知是什么来头,难道是静香为了救自己,找出来的一个傀儡?可这傀儡眼透机灵,一看即知非等闲小女子,想了想,无论如何,先把这出戏唱下去,于是他伏地叩头,领旨谢恩。
雍正口谕之后,手牵三春,缓缓走回宝座。
三春微微松口气,以为这一场考核暂告一段落呢,孰料,雍正坐定后忽然发现了庞氏身边的存懋,小家伙圆圆的脸蛋,眼睛也是圆溜溜的,长的很是讨喜,雍正当即喜欢上,就问他:“你多大了?”
存懋挺直了小身板,不卑不亢道:“我八岁了。”
苏培盛一旁呵责:“回皇上的话,不能自称我,该说小民。”
存懋给他呵斥非但没害怕,还按照他教的重又道:“回皇上的话,小民八岁了。”
不单单雍正,连苏培盛都喜欢上这个孩子,适才自己并无要他这样说,他竟然连前半句都学了去,苏培盛啧啧道:“真是个小机灵。”
雍正点头:“果然有舒爱卿的风范,朕再问你,你可有读书?”
存懋点头:“回皇上的话,小民三岁就开始读书了。”
雍正一惊:“这么早?”
转而又问:“在家时,你这姐姐可有读书?”
三春心里神色一惊,就怕小孩子说实话,指出她根本不是舒婉柔。
舒兰亭亦是紧张兮兮,怎奈圣驾之前不能擅自开口,唯有替儿子捏把汗。
庞氏更加一副娴雅大方之态,轻轻搂了下儿子,温颜道:“告诉皇上,娘娘在家时,可有读书?”
其实方才与庞氏相认时,三春已经发现她眼底的惊惶和迟疑,也猜测大概自己认错人了,但见此妇须臾便恢复平静,很是钦佩她的镇定和反应的迅捷,而庞氏此时轻轻搂了那小男孩一下,应该是给小男孩以暗示。
母子连心,存懋于是认真道:“娘娘在家,有读书。”
雍正侧头看了眼三春,笑呵呵的:“还说你从未读过书。”
只是调笑的口吻,没有责怪之意。
三春故作羞怯:“皇上,臣妾读的书都是女子该读的书。”
雍正道:“你这小妮子,出口成章,古灵精怪,谁知道你都读的什么书,朕来问问你这弟弟,童叟无欺,他自然不会骗朕的。”
紧接着就向存懋道:“你姐姐都读什么书呢?”
众人重新紧张起来。
庞氏温柔的看向儿子:“赶紧回禀皇上,娘娘在家都读什么女子该读的书。”
存懋仰头看着母亲,不知有无领会庞氏刻意加了句‘女子该读的书’,小家伙略想了想,道:“娘娘在家,读《涑水家仪》,也读《女儿经》。”
雍正虽然涉猎很多书籍,也知道这两本书的出处和普及,只是没有看过,就问三春:“这两本书,有什么玄机吗?”
三春还是吕灵瑟时,从来不读那些约束女人言行抹杀天性的书,她看的更多的是《史记》、《汉书》等等带着阳刚气的书,所以听雍正问,她眼底闪现一丝犹豫。
舒兰亭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安,道:“皇上,臣这犬子都会的书,娘娘自然也会。”
存懋听了父亲的话,带着些小孩子卖弄的心态,于那厢果然郎朗而诵读起来:“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哥嫂前,请教训,火烛事,要小心,穿衣裳,旧如新,做茶饭,要洁净,凡笑语,莫高声,人传话,不要听,出嫁後,公姑敬,丈夫穷,莫生瞋,夫子贵,莫骄矜,出仕日,劝清政……”
他声音郎朗,姿势端正,表情严肃,何其认真。
雍正笑容满面:“好,好,不错。”
未知是夸赞存懋,还是夸赞《女儿经》。
舒兰亭忙制止儿子:“够了够了,那么长,你要背到何时呢。”
存懋就停了下来,咽下一口吐沫润润喉咙,继而背诵起《涑水家仪》:“凡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部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男子夜行以烛,妇人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无故,不出中门,有故出中门,亦必拥蔽其面。铃下苍头,但主通内外宫,传致内外之物。”
童声稚气,表情认真,惹得雍正频频颔首,继而联系到自己的儿子,倘或弘时有舒家二郎一半的长进,自己也不会气到想断绝父子关系。
心中喜欢存懋,一招手:“过来。”
存懋果真就走了过去。
庞氏和舒兰亭对望一眼,虽然存懋聪明,到底是个孩子,就怕他给皇上不停夸赞,骄傲下会出状况。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存懋到了雍正跟前,雍正指着三春道:“你们是同母所生,为何朕感觉你与姐姐,并不亲近呢?”
舒兰亭欲开口,又怕御前失礼,庞氏欲开口,更怕欲盖弥彰。
一家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存懋身上。
小家伙倒是镇定自若,完全没发生什么事一般,来到三春跟前,看着三春的脸道:“你不像姐姐。”
三春的心一下子给风吹到了天上。
舒家人亦是悉数变了脸色。
静香吓得手不停的抖。
雍正敛额:“唔?”
三春面色平静,柔声问:“是不是分开久了,本宫怎么就不像姐姐了?”
存懋道:“姐姐在家时不穿这种衣裳,也不穿这种鞋子,姐姐不会画这种细长的眉,姐姐没有现在这么好看,姐姐也不会说本宫,我也不必唤姐姐为娘娘,所以姐姐都不像姐姐了。”
舒家所有人在心里长长的出了口气。
三春抬手摸摸存懋的小胖脸,感叹好个聪明的孩子,打心里喜欢他,蔼然道:“姐姐在家时是舒小姐,而今姐姐是舒嫔,所以姐姐现在必须穿这种衣裳和这种鞋子,姐姐在家时不会画这么细长的眉,是因为家里没有宫中这种螺子黛,姐姐之所以要自称本宫,这是规矩,而你必须唤姐姐为娘娘,这也是规矩,规矩你懂吗,规矩就是天下人该遵守的言行典范,否则就乱规矩。”
存懋听罢,点头:“小民懂了。”
一个小孩子,这样自称,又滑稽又可爱。
三春抓过他的小胖手抚摸着,微笑道:“不过,本宫准你叫本宫仍旧为姐姐。”
存懋就特别高兴:“真的可以吗?”
三春点点头:“想必皇上不会反对的。”
雍正哈哈一笑:“朕当然不会反对,朕还决定,晋舒嫔为舒妃,并特许舒存懋随便出入宫禁看望舒妃。”
苏培盛接着道:“奴才等下就去内务府传旨。”
三春慌忙离座,跪伏在地,叩头谢恩。
舒家人也随着三春跪,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正此时,前朝有事,雍正就起驾离开储秀宫。
三春携舒家人恭送其离开,待宫门关闭,她立即对成云天道:“带女眷们往偏殿吃茶用点心,舒大人和舒夫人留下。”
舒大人,即舒兰亭,舒夫人,众人皆愣。
三春看向庞氏,莞尔一笑:“咱们母女久别,本宫有些话说。”
庞氏垂头:“遵舒妃娘娘之命。”
成云天带着舒家其他人去了偏殿。
三春带着舒兰亭和庞氏进到内间,只留下静香,剩下的宫女一概屏退,殿中止于她和舒兰亭、庞氏并静香时,她道:“舒大人,我并不是你的女儿舒婉柔。”
虽然早看出了,听三春亲口承认,舒兰亭还是吃惊不小:“那么娘娘是?”
三春看向静香:“你来说吧。”
静香点头,转而跪向舒兰亭,含泪道:“大人,小姐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实也早料到了,舒兰亭听闻女儿没了,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怅然道:“她们母女,在那里团聚了,也好,彼此都不孤单。”
他的隐忍让三春侧目。
静香接着道:“奴婢一路追小姐而来,差点给官兵抓住打死,后来给人救下,又辗转认识了娘娘,娘娘本叫,本叫……”
她不知该不该说出三春的真实身份,是以欲言又止。
三春微微一笑:“我本叫李三春,家父遭人陷害,家道中落,流落京城,认识了静香,她想救舒大人,非皇上不能也,而我想给父亲家人报仇,亦是非皇上不能也,所以我假冒舒小姐进了宫。”
她刻意隐瞒了自己是吕灵瑟,是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舒兰亭害怕。
舒兰亭还是有些惊惧:“假冒?一旦给人识破,这是欺君之罪啊。”
静香哭道:“奴婢当时一心救大人,管不了那么多。”
三春也道:“若无静香,我根本学不来舒小姐,不进宫告御状,你现在早给砍头了,而舒家人,也都在宁古塔于披甲人为奴呢。”
舒兰亭权衡利弊,仍旧忧心忡忡:“此事非同小可。”
三春接着道:“所以请舒大人留下,咱们商量个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