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真金虽是伤者,却未能从他身上看得一丝伤者的羸弱。可此时,说他怒气冲冲倒还更合适。
尉迟真金一脚踢开那扇雕花木门,手里烛台往圆桌上重重一放便背手回身,一言不发的瞪着狄仁杰。而被瞪之人正一脚跨进房内,又慢条斯理地回身掩门。
“狄仁杰!”尉迟真金暴喝一声。
狄仁杰放下门闩的手一抖,回身动作顿了顿,才问:“大人叫下官所为何事?”
尉迟真金逼近几步,一双碧眼里似有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你莫要与本座装疯卖傻!为何方才帮着嫌犯逃脱?又为何,嫌犯会摸黑来找你!?”
狄仁杰后退一步,双肩抵着背后木门道:“方才登门拜访的,可不是甚嫌犯,牵强说的话,他是知情者之一。”
尉迟真金怒哼一声,使力扯过狄仁杰,威胁道:“狄仁杰,你今晚若不将事情交代清楚,就别妄想出我这扇门!”说罢便一甩手,将狄仁杰推向圆桌之下的石墩上。
狄仁杰稳住身形,暗松一口气,语带笑意道:“下官也未曾拒绝说出事情经由。”
尉迟真金不与之废话,径自挪了石墩坐在狄仁杰侧面,紧紧盯着他的碧色珠子好比逼供的鞭子,竟让狄仁杰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他喉结滚动,润了润喉才开声:“大人可曾记得鸿胪寺卿方渐?”
提起此等鼠辈,尉迟真金定是嗤之以鼻:“私吞贡品,死有余辜!”
狄仁杰笑道:“这方渐之恶行,可远远不止这些。今日我与沙陀依计划再访方府……定不是以大理寺官员身份前往,用何方法暂且不提。虽是旁门左道,但却让下官发现了些之前没有发现的线索。”
“原来这鸿胪寺卿方渐滥用职权,竟借南下广府采购之便,强夺异邦民女据为己有,逼得该女子最后不得已自尽了结。方渐自知事情败露自己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下令方府上下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此事,并暗中处理了尸首。”狄仁杰说罢,便抚掌一笑道:“可万没想到,自此女自尽之后,方府便开始闹鬼,如此一来更使方府上下人心惶惶,家宅不宁。可这方渐做贼心虚哪敢细查,只找了个江湖术士来做了几场法事便草草了事,偏偏那些道士来糊弄几下后,也确实不闹鬼了。此事安定下来之后方府也换了几批下人,若非些老下人,便都不知曾有此事,只知方府有处不能提也不能去的禁地。”
“向来的巧合都并非巧合,加之下官不信鬼怪,因此不免生疑,执意去那禁地一看。如此一看,还真让下官发现了奇怪之处。要说这禁地无人进出,更不可能有人打扫,为何房间里头的摆设企理整洁,屋中圆桌上也是纤尘不染?”
见尉迟真金只是定定看他,两道紧蹙的赤眉也未曾松动一分一毫,狄仁杰的语气便柔了下来:“方渐私吞贡品,尤喜沉香,其老仆也说该异邦女子系方渐南下点算贡品之后出现,加之方府下人对该女子描述为喜穿白纱、白衣,下官便猜她是林邑人士,且定与方渐等人私吞贡品有莫大关系。至于此后之事下官也是猜测,若将一直以来的案件与所发现的线索合起来看,下官推测,此女定是借尸还魂,与方渐来了个招金蝉脱壳。”
尉迟顿悟道:“依你之意,此女是佯死?”
狄仁杰笑道:“大人英明。此女死后,那出现在方府的‘鬼’也定是她。若非如此,她也难换得自由身。”
“那为何她尚要留在方府?既换得自由身,为何不立即返回林邑?”
狄仁杰以两指轻抚下巴上的山羊胡,笑道:“怕是夺身之恨让她无法释怀。恐怕此女对强占她的方渐恨之入骨,便潜伏在方府,伺机报复。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至危之处,便是至安之处,此便是胜向险中求。”
尉迟双眼一亮,急道:“若是如此,此女便是朱雀案之元凶?!”
“非也,非也。”狄仁杰又道,“若此女想杀方渐,方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朱雀案元凶另有其人。下官猜测,此女对方渐之恨,早已超越了生死,她是想将方渐等人连根拔起,才消她多年来忍辱负重之恨。若是再往此方向想开去,便不难想到,那使钝四角钉之人,便是此女子了。”
“什么?”尉迟真金闻言拍案而起。
“大人莫要激动。下官先前也不是确信,所以才将一枚八卦置于方府禁地之圆桌上,若有人将八卦拿来还给在下,便证明下官之猜测确为事实。”狄仁杰将尉迟真金按回石墩上,又道:“方渐行事谨慎,想从完璧里头挑瑕疵更是难于上青天。若此女无求于我,那夜也不会冒险佯攻。所以,下官便压一枚八卦,赌了一把。”
尉迟真金听完狄仁杰一通长篇大论,不由倒吸几口凉气。末了,才眼神闪烁道:“狄仁杰,你果然狡猾。”
狄仁杰笑着一拱手道:“下官权当大人夸奖了。”
尉迟真金懒得与之辩解,瞥了狄仁杰一眼道:“夜已深沉,既然此事弄清楚了,你便回去歇息吧。七日之限不剩六日,天亮之后尚要继续查案。”
“想必大人今晚也斩获不少,既然大人乏了便天亮再议吧。”狄仁杰说罢便起身,径直往尉迟真金的卧床走去。
尉迟真金忙叫住他:“狄仁杰!你想做什么?”
狄仁杰回身一笑,道:“遵大人之命,留宿此处。”
尉迟真金不明所以,一时无言。
“迷雾重重,大人真认为下官已经交代完毕?”狄仁杰笑着坐上尉迟卧床,有条不紊的将靴子脱下放好,又道:“下官可未曾说过已将所知所获交代清楚了,既然大人想知,下官便奉命直言。”
尉迟真金气得涨红一张黑脸,指着狄仁杰半天只蹦出个恨意满满的:“你!”
“大人受伤未愈,切莫再动气。”狄仁杰说罢就往床里头一滚,老实不客气的枕臂而眠,不一会儿便传来轻轻的熟睡呼噜声。
尉迟真金一头茜丝险些冲冠,可狄仁杰也确实因他所言‘赖着不走’,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攥紧了拳头生了半天闷气才一挥手灭了蜡烛,和衣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