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值夜的邝照换班下来,打着哈欠从前堂往回走。
自朱雀案结案之后,大理寺就甚少往外调动人手,几乎将往外跑的精力全数集中在处理由朱雀案衍生出的一系列后续麻烦之中。遂除却寺内的带刀卫士维持巡逻之外,其他的文官几乎全数集中在大理寺的前后堂处理公务。
邝照绕过后堂,直接步入回廊之中。此时照明的灯笼已灭,天边方才透漏些许亮光,致使回廊间的视野不甚清晰,不过那些小动静却是没办法逃过邝照的双耳。
顾不上因一夜未合眼造成的困倦,邝照在听到声响的同时便轻轻跟了上去。
一抹黑影快速闪到大理寺的后门,挡在门后的门栓被小心抬起,只待门一开,那人便迅速钻了出去。
邝照撇撇嘴,也不知那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本来想着这小子丢了更好,自己省得做那带孩子的琐事,不过转念一想,若人丢了,不光是失职那么简单,大人也难以向皇帝交差。
一番斗争后才翻了几道屋脊,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只见裴东来那小子时而穿廊走巷,时而停下观望。看他动作不像是发现了跟在身后的邝照,倒像是在城里迷了路。
难不成这小子想逃走?
邝照蹙眉,见裴东来再动作,又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裴东来快步前行,最终在一座大院的后门停下。
邝照缩在大院相对的屋顶上屏气凝神地盯着,却见裴东来只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有人前来接应。邝照见状心中一惊,为摸清这裴东来的意图更是不敢怠慢,几乎是后门关上的同时,他便摸进了院子里。
只见那人带着裴东来七转八拐地来到一扇门前,而等在门前的人一见来人就即刻冲了过去。
竟然是那晚救出的大食国王储伊本!
却见伊本满脸堆笑着把人拉近屋中,而裴东来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邝照紧随两人移动至房间的瓦顶上,谁知尽管揭开了瓦片,也听不到屋里的对话。不过两人的态度却一如进门时的那般:一个兴高采烈,一个面若冷霜。
邝照约摸在瓦顶上趴了两刻钟才见屋里再有大动静,方才碰头的两人竟然已是准备分别。而让邝照吃惊的事却在后头——伊本身为一国王储,竟然对裴东来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以礼相待,最后竟亲自将人送到门外,驻足目送。
难得这小子,是大食国或是突厥的细作?!
如此一想更是不得了。
邝照待裴东来消失在伊本视线之中后,迅速在一条僻巷将人拦了下来。
一直面无表情的裴东来见到来人之后忽然一愣,竟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不料自己会被我逮住?”邝照冷哼一声,握着刀柄前行几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发少年默默捏紧了拳头:“你竟然跟踪我……”
邝照逼近一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劝你如实交代,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谁料他话音方落,那名一直低着头的白发少年忽然冲到他面前往他胸口打了一拳。
虽然裴东来力气并不大,可邝照却被打了个始料未及,竟然被裴东来打退几步。
“打赢我了,我叫你一声大人,若你输了,则你叫我大人。”裴东来退后一步,摆好迎战的姿势。
邝照稳住下盘,恼道:“你个顽劣的臭小子!竟敢!!看招!”说着就要招呼上去。
裴东来自知自己不懂武功,那仅有的三脚猫功夫还是偷看着别家练功的时候偷学回来的。如今见邝照已恼羞成怒,知他早已方寸大乱,明白此时已可智取。见邝照挥拳攻来,裴东来只是自原地跳到一边,在邝照反应过来之前用石子往他腿肚子上弹去。
石子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邝照一个趔趄,几乎要往前扑去。
邝照心中一惊,双臂乱挥几下正要使力稳住身形就忽然被架住了。
“着实丢人。”尉迟真金松手使他站好,“若不是本座好奇跟在后头,今日你便要跪在此处!”
邝照站稳后发现面前站着尉迟真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正想揉眼却被尉迟真金打开了。
“大人!是这厮……”
尉迟真金背对他走到裴东来面前,丝毫不予他解释的机会。
“你,究竟是何许人?”尉迟真金半眯着眼俯视昂首挺胸的白发少年。
“他不叫我大人,我便不说!”裴东来冷哼一声,摆出一副誓不妥协的模样来。
尉迟真金回头看了邝照一眼,忍俊不禁:“你以为使点雕虫小技就能让我大理寺堂堂一个寺丞称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做大人?”
“就是就是!顽劣小童,莫要放肆!”
尉迟真金回头睨了邝照一眼,怒道:“住嘴!”
“难道你们两位大人想欺负我一个孩子?”裴东来哂笑,“堂堂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丞说话竟然不作数?”
“你少与本座耍这点嘴皮子,话先说在前头,方才你进出王储行宫之事本座也有目睹。若你老实交代,本座还能予你适当的处置,若你再三隐瞒,便别怪本座不顾人情,将你锁进我大理寺的地牢。”
“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听得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伊本王储。往裴东来脸上睨了一眼,这才行礼到:“下官尉迟真金,参见王储。”
“大人不必多礼,我也是听到这边有声响才赶来,不料……”伊本王储连忙上前,满脸歉意地看了裴东来一眼。
尉迟真金抬起头来,也看了看裴东来与邝照,顿感此情此景略为尴尬,不由是噤了声。
“也怪本王未有机会与尉迟大人道明事实,才致使裴子遭了这样的怀疑。”伊本王储道,“其实裴子原是巨船上的看守。”
“什么!?”尉迟真金闻言大吃一惊,话出口后才觉自己失态,连忙拱手赔罪。
“大人不必拘谨。当日我未能在殿上道明缘由,也是因为裴子的身份甚为特殊,只怕天后生疑。”伊本笑道,“裴子被同村的人当成怪物扔进了河里祭河神,顺流而下入了海,被巨船上的人救起,当了奴隶。他总想,要知自己刚出了火坑又再入地狱,还不如当初就在海里淹死算了,所以裴子总计划着有朝一日可以从那个地狱里解脱开来。”
“于是他摸爬滚打,靠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在这次出航之前,当上了巨船的看守,并且策划了一这次的逃生大计。所以说,本王的命,也是裴子救出来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伊本总不能忘恩负义,置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伊本说着便又流露出了歉意:“虽然此时已经让裴子遭受了怀疑,是伊本失责。”
尉迟真金也是一揖,道:“王储言重了,是我等办事不利,未查清原委便冤枉好人。”
“此次让他来,也是因为本王午时便要乘船回国,想与他道别罢了。既然裴子想留在大唐,那之后还烦请大人多加照顾。”
“请王储放心,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如此便好,本王就此别过。”伊本对几人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尉迟真金待伊本离开,这才转身盯着裴东来。
而被盯着的裴东来则是看向了尉迟真金身后的邝照:“尉迟大人。”
尉迟真金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大人,我想跟你学功夫。”裴东来仰望着尉迟真金,眼神无比真切。
尉迟真金回过神来,倒也没立刻拒绝,反而大笑起来。
“放肆!何时轮到你来劳烦大人?!”邝照朝他吼道。
“你才是无礼,明明我才是大人,你竟敢以下犯上!?”裴东来也毫不认输,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回瞪邝照。
“你!!你这个!”邝照气得就要拔刀。
“诶,且慢。”尉迟真金笑道,“这小子倒是有意思。学功夫是可以,不过想跟本座学,你还为时过早呢!待你凭真功夫打赢了邝照再来找我吧!”
裴东来看看邝照,又看看尉迟真金,不语。
尉迟真金知这小鬼头在想什么,此便稍稍侧脸道:“邝照,自此开始,你便要与东来以礼相待,并照顾他日常起居,若他想练功,你要在旁指点,若被本座发现你怠工,本座便扣你的俸禄。”
邝照听了,急道:“大人!这!这!这不合理啊!怎可!?”
“这什么这?你输了比试还恼羞成怒欲回手打人,知不知比试讲求的便是点到为止,认赌服输?”尉迟真金蹙起两道赤眉,“莫要多言,若再多言,我便扣你一贯月钱作为大理寺的灯油钱。”
“大人!”邝照欲哭无泪,心中郁闷到极点。
“啰嗦!那你今月俸禄便少一贯钱。”
邝照气得长大了嘴,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看着尉迟真金转身往回走。
待尉迟真金走远几步,裴东来这才慢悠悠踱到邝照面前,昂首挺胸道:“以后,我便是你裴大人了。”
“你这顽劣小鬼!看我不收拾你!”邝照此时已气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把面前的人一掌揉碎!
“两贯钱!”尉迟真金不慌不忙道。
邝照听了彻底绝望,只好憋着一肚子气默默跟在两人后头。
尉迟真金走在前头,内心正是得意。这月狄仁杰夜夜借故常驻藏贴房,耗了他好些灯油钱,如今借口用邝照的月俸抵上了,他只觉身心轻松、步履轻盈。
能想出如此一石二鸟之法之人,非他智勇双全的大理寺卿尉迟真金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完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