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长寿墨的确是范铉超从没见过的,要说它好看在哪,金贵在哪,范铉超也讲不出来。
幸好朱由检对这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只是略略看过,称赞几句英国公为老太君寻来这长寿墨的纯孝之心。几人就转到凉亭说话了,自有侍女送上茶水糕点、时鲜瓜果。
九月的太阳虽然还是火热,但他们坐在临水的凉亭,周围又有绿树成荫,并不觉得炎热,反而凉风习习,十分舒适。
亭子是唐式的,木质地板上放了几个垫子,一张矮桌,几人在垫子上团团围坐。张之极年纪最大,又是英国公长子,自然是作为主人招待。张家三兄弟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朱由检,朱由检却是对他们知之甚多,他们一个能说会道,一方有意奉承,自然也是相谈甚欢。
朱由检爱读书,也爱题词作画,倪后瞻虽然功课不行,却尤为擅长书法一道,说起书法写字来滔滔不绝,俨然一副名家风范。
只有范铉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或者低头作喝茶状,或者用眼角观察朱由检的一举一动,一副“不管你有没有发现我只要你不说就没发现”的围观珍稀动物的表情,张之极瞪了他好几眼,范铉超都装作不知道。
这就像是去机场追星,你眼里只看到男神了,哪会在意那些个拦你的保镖?
朱由检倒是知道范铉超在前厅的时候就对他颇感兴趣,还藏在人群里直勾勾地看他,被他发现了,也毫不在意地对他笑,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现在人少了,虽然知道遮掩一下,不过那手法还不如不遮掩……朱由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无理没规矩的人,自己也能半分不恼地处到现在。如果是自己宫里的人,朱由检早就叫人家拖下去了。想到他在前厅里毫不掩饰的好奇心,朱由检心里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范公子为何一直看我?”
范铉超还真没想到对方会打来这么一个直球,一般来说,都是他不给对方余地的。一愣之后,他爽朗笑道:“学生从没见过天潢贵胄,一时失礼了,还望信王殿下恕罪。”
朱由检本来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问他的话反而更多是调侃意味更多,自然没有什么恕罪一说。可看到范铉超这么诚实,朱由检倒是想再逗逗他:“你看到我就这样好奇,日后为官上朝,见到皇兄岂不是要御前失仪?”
范铉超说:“您和当今圣上是亲兄弟,我见到了您就像见到圣上。见过您之后,就算面圣,我也不会因此失礼了。而且,我想陛下一定是和您一样亲切,不会计较我御前失仪的。”
张之极听了,眉头紧皱。当今圣上和信王殿下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身份上却是一君一臣,范铉超将两人相提并论,多为不妥,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不但他要治罪,就连信王殿下都可能会受牵连,恐怕酿成大祸。
张之极正要训斥范铉超,却听见朱由检拍掌大笑,道:“你有这份伶俐口才,即使真是御前失仪,也定能圆回来,哄得皇兄放过你。”
几人又聊了两句,就有小太监来问,是否要回宫去,再不走怕是要赶不上宫门落锁了。
朱由检便告辞,起身离去,又和英国公道别,免不了又和一众还未离去的大臣们这呀那呀地说两句话,这才能从英国公府离去。
回到宫中,天启帝朱由校的木工活正告一段落,听说朱由检从英国公府回来了,便找他来听一听今日英国公老太君生辰的事。
“今日英国公府老太君大寿,你去祝寿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天启帝问道,他身子略胖,双手却灵巧,这会儿正一只手微微敲打膝盖,一只手端着茶杯,微微眯着眼,一副懒散休憩模样。
朱由检笑道:“英国公府规矩森严,治家有道,怎么会在老太君大寿这天出事呢?倒是英国公为老太君花费千金买了一株‘长寿墨’,听说连养出这花的种花人都请来了,光只侍弄这一株菊花。往后再没有人能买到和老太君一样的长寿墨了。”
朱由检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范铉超在人群中朝他半点规矩也没有地笑,整个人在那些大他一辈的官员中似乎会发光。听了皇兄问,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对范铉超好不生气。
范铉超对他的好奇是明明白白,毫不做假的,更没有一丝恶意,朱由检感觉不到侵.犯,自然没有怒气。
天启帝哈哈大笑,说:“英国公他做得出来。你知道他在什刹海观音庵那儿圈了一块好地做园子。别人都是假山花园的,就他一个,只建了一亭一台一轩,那么大一个园子,寸土寸金地买下来,白白浪费一块风景绝佳的好地。”
天启帝又问了都有谁去拜寿之类的,朱由检都一一答了。见的确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天启帝转而和朱由检说起其他的国事消息来,气氛轻松又愉快,是帝王家少有的手足亲情。
朱由检走了,范铉超这些陪客也该散了,张之极兄弟三人还要去前厅和父亲一起会客送客,范铉超和倪后瞻两人见天色不早了,估摸着也该随父亲回府了。
张之极和范铉超落在后头,范铉超听他说了自己那番话有哪里哪里不妥,一方面觉得张之极小题大做,进而想到这个封建社会果然没有言论自由,另一方面惊觉自己说话的确少有小心避开这些地方的时候,暗暗提醒自己下次注意。
范铉超感激道:“小弟一时失言,多谢表哥提醒。幸好这次信王殿下不计较,下次我定会小心。”
张之极平时就是这样迂腐古板的样子,自己弟弟对他这些劝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有范铉超见识少,被他唬住了,又听了他的话真心感谢他,张之极心里就像大冬天喝下一杯热水,妥帖极了,立刻说:“没事没事,为兄只是多嘴一句,超哥儿你自己掂量清楚就好了。这些话别说在信王殿下面前说,就是在家里,和自家人都不能张嘴就来的。”
张之初、张之让本来在前面和倪后瞻说话,却好奇为什么哥哥要落后他们,似乎有话想和范铉超说,一只耳朵正竖着呢。听到这里,张之初回过头来笑道:“超哥儿,我哥就是这样,你不必非得将他这番话放在心上,你的就好。”
张之极本来说得好好的,突见弟弟这么拆他的台,哼地一声,“超哥儿别听他的。之初他还常被父亲训斥没有规矩呢。”
张之初哈哈大笑,回嘴说:“总比你这般道学夫子的模样要好。”
张之极从小到大就没有吵赢弟弟的时候,现在也只是青着一张脸,扭过头去,不肯讲话。张之初对他这幅模样都习惯了,只消让他气上几天就好了,大大咧咧的站着,也不放在心上。
范铉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笑出声来。张之让对这两个堂兄头疼不已,这时候听范铉超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赶紧道:“超哥儿你笑什么?”
范铉超束手说道:“我那弟弟如今只有六岁,要等他和我这般犟嘴,还得等个几年。”
张之极张之初听了这番话,两人对视一眼,居然一起笑了。张之极道:“朗哥儿聪明可爱,定然不会像之初一样和你对着干。”
张之初刚想习惯性地回嘴,却生生顿住,只是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范铉超、张之让和倪后瞻三人对视一眼,默默笑了。
几人一同离开花园,感觉却比来时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