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铉超和倪后瞻都知道此事不可挽回,可是要他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看着生祠在文庙前拔地而起,实在是忍不了。
他们和要好的同学监生说起来,每个人都愤愤不平,朝生祠吐口水的也有,破口大骂的也有。虽然同仇敌忾,却也只是自娱自乐,对生祠的建设进度不会有影响,对陆万龄、祝捷这两个斯文败类也不会有影响,更别说那高高在上的魏厂公了。
范铉超学问好,倪后瞻人缘好,这些人里大多以他们马首是瞻。倪后瞻恨不得去偷两门红衣大炮,把生祠轰掉。可这两人都被家里要求不许多生事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算是有什么办法,也使不出来。
这天,两人正在埋头看书,三心二意地苦读,突然门外跑进来他们同院子的另一个监生,似乎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他一路冲进来,口中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他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手扶着门框。
范铉超和倪后瞻本来就没心学习,一听他这么说,赶紧将人将人半扶半驾地拉进来,范铉超给他端水喝,倪后瞻一连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生祠那边吗?”
那监生摇摇头,好不容易吞下水,润润喉,连忙说:“不是生祠,是林司业!林司业辞官了!”
“啊!”范铉超和倪后瞻之前没听见半点风声,惊闻这样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听说陆万龄和祝捷的折子批下来,林司业就把乞骸骨的折子上上去了,自从他拦着那两人不让建生祠,魏忠贤就记恨上了林司业,直接就批了。”
“林司业如今在哪?”范铉超问,“事情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折子都批下来了,听说林司业再过几日就要回山西老家了。”
那就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范铉超恍恍惚惚,和倪后瞻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叹息道:“不知道这国子监如今还有什么好能让人留下的了。”
倪后瞻笑道:“送完林司业,我就告假回家读书。哪儿不能读,非得留在国子监?反正我也没有指望着读出来就做官。了不起我一辈子不做官,做个富家翁也很好。”
范铉超点点头,“是啊,国子监里有几个是真指望这个几个名额的,都是来混日子的。等你走了,我也走,在家跟着陈先生念书也好过这儿,到时候我们俩想什么时候出去喝酒就什么时候去,想吃哪家酒馆的好菜就吃个够,省得每天在这儿吃食堂。”
倪后瞻打趣:“你吃什么不好吃?”
范铉超的吃货属性瞬间被戳穿,也不恼,嘻嘻笑过去了。
只是笑过去,范铉超心里还是不知所措。范铉超原本总觉得魏忠贤和他关系不大,远在天边。到了陆万龄、祝捷建生祠的时候,他虽然愤怒,却也无动于衷。
直到……林司业被逼走。
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太准确,是林司业自己主动乞骸骨离去的,但谁都知道,他是被逼走的。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我不说话;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
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
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但我是新教教徒,我还是不说话;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范铉超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还只是唏嘘,唏嘘当时没有人站出来,独善其身的历史悲剧。但当他真的站在这样的历史选择的路口,发现自己也是一样的。
当魏忠贤在宫廷里作威作福时,他不知道;当魏忠贤开始卖官售爵时,他假装不知道;当魏忠贤开始建生祠时,他觉得与自己无关。当魏忠贤终于逼走了他的老师,范铉超惊坐而起,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都已经是魏忠贤的走狗,已经少有同伴了。
是趁着魏忠贤还没来得及对他们这些不规矩的监生们动手之前离去,还是就此站起来为之一搏?
范铉超觉得,自己应该为之一搏的。但是,他虽然历史不好,却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魏忠贤是被崇祯杀掉的。而现在离崇祯继位还有四年,范铉超不相信这四年里没有人试图扳倒过他,不信这四年里没有人站出来过。
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那么,他能成功吗?
除了一个穿越的身份,他还有什么可以和魏忠贤拼的?
就算拼赢了,熬过了,轮到崇祯皇帝当位,后金打进来时,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时间,范铉超对自己这些年努力读书,用工上进的勤奋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努力?
范铉超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他例行公事般给张氏请安。
张氏见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忧道:“超儿,你今天是怎么啦?可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歇两天再去国子监吧,好好休息一下。”
范铉超摇摇头,一时语塞,盯着张氏忧心忡忡的面容,许久才低低地说:“母亲,我不想读书了。”
张氏一愣,从没想过范铉超会这么说。他一向才思过人,又勤学刻苦,自从长大了懂事了一些,就从未见过他厌学的模样。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张氏小心地问,生怕儿子是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说得太过又让他冲动。
范铉超便将国子监里建了生祠和林司业出走的事都一股脑都说了,最后,他丧气道:“我学什么都没有用,若是以后都要在魏忠贤这样的人手下做官,我还不如和后瞻一起,去做个闲散富家翁。”
张氏听到现在,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虽然不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算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你□□在乡里素有贤名,你祖父为官一方从无劣迹,你父亲在吏部虽然只是一任小官,却一心为国,战战兢兢和阉党斗争。没想到他们寄厚望与你,而你居然还未上场,就因为一时的打击——甚至还不是直接针对的你打击——就被吓破了胆,连与魏阉正面相抗的勇气都没有。我原以为你考了案首,日后对你仕途有利,可既然你是这样的胆小鬼,当初还不如让你目不识丁,让别的忠心为国的人当这个案首算了,免得占了人家的位置!”
范铉超被张氏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心里更乱了,他心慌意乱地跪下,“娘亲,我虽然害怕魏忠贤,可我更怕……更怕……”更怕明朝灭亡。但这话他就算是说了,也只会被张氏骂得更惨。
张氏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气愤了,一挥衣袖,别开脸,说:“走!我见到你就来火,别在这里惹我生气!”
范铉超被骂了一通,出了院子还没收起心神。范铉朗和范铉超黏得紧,这段时间又有一个“孙锡弟弟”和他抢哥哥的注意力,所以对自己哥哥划地盘画的特别严重,早早就安排了小厮在角门等着,范铉超一回到他就得到小厮的通风报信了。
听到哥哥回来了,范铉朗和陈先生告了假,便往张氏院子走,刚到就发现哥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范铉朗奇怪地问:“哥哥今天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范铉超摸摸他头——范铉朗已经九岁了,已经扎起了头发,被范铉超这么一揉就有些乱了。“无事,只是哥哥被娘亲骂了。”
范铉朗瞪大眼睛,他记事这些年来都是他被骂,哥哥受夸奖,少有见到哥哥被骂的样子。不过范铉朗是个好孩子,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拉着他的手,“走,我去给娘亲撒撒娇,让娘原谅哥哥吧。”
范铉超扯出一个笑,“无事,过些天就好了。现在就不要去烦娘亲了。”
范铉朗点点头,“那好吧,哥哥可还要请假陈先生功课?陈先生正在书房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