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环上堵了一会儿,进了二环就顺畅得多。

  车停到公寓楼下,司怀安先下车。

  他把明一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手臂环过她腰间,生怕动作太过孟浪,仿若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把明一湄带回了十八层。

  鬓发银白的老医生已经退休,曾是许多大人物及其亲属排队候诊的中医圣手。他拈着胡须,两指轻按明一湄腕间寸口脉。沉思片刻,老中医指腹稍稍用力,继续听脉。

  司怀安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明一湄那一截藕般玉白的纤细手腕。

  他目光里不自觉透出几分焦灼:“怎样了?”

  张医生摆摆手,示意他安静噤声。

  诊完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医生动作很慢,转身擦了擦手,提笔写药方。

  “没有大碍,最近天热,体内虚火上升,脾胃不调,热毒排不出去,给闷着了。小姑娘年纪轻,我开几味药性温和的方子,喝上几副就好了。”

  接过药方看了看,司怀安指了一处说:“这味药,您能不能换一换?她……”

  回头看看躺在沙发里的明一湄,司怀安声音低了下去:“她爱吃甜的,我怕放了大青叶会苦,她不喜欢。”

  张医生呵呵笑了起来,他洞察人心的视线,让司怀安微觉窘迫,耳根烧红。

  “其实这苦也有苦的好处……既然这小丫头不爱吃苦,那我给她换一味。”提笔划去,张医生想了想,写下竹叶二字。

  “你啊,一时半会儿用不着去给她抓药。”看诊结束,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张医生慢吞吞地往外走。

  司怀安跟在后面送他出去,闻言眉毛一扬。

  “现在的年轻人,多半都不喜欢吃中药,”张医生意有所指,“中药性平,讲究天人合一,以调养为主。年轻人,性子大多静不下来,哪儿有功夫慢慢品味?他们不知道,这丹方里藏了多少说不出口的心思。”

  司怀安俊脸微红,他慌忙把房门轻轻带上。

  “张爷爷,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今天劳烦您大老远的跑一趟,前阵子我淘了一副玲珑小巧的玉石棋,改天让人给您送到西山去。”

  老人家退了休,平时住在西山边上的宅子。房前屋后搭了架子,种种蔬果,跟人下几盘棋,这就是老人逍遥惬意的日子。

  司怀安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老爷子笑眯眯地摸胡子:“那感情好,你快点儿找人送过来。你爷爷上回说,打算去我那儿喝茶,他来了肯定得找我厮杀几盘。”

  司怀安踌躇了一下,低声说:“张爷爷,您见了我爷爷,可千万别说我……”

  “你这孩子,打小就是四平八稳的性子,凡事没有十成把握,绝不张嘴往外说,能一直闷在肚子里。”张医生摇头,念叨着走进电梯,“你爷爷奶奶好久没见你了吧,改天抽空,你回去看看他们。毕竟你爸你妈他们早就……哎!”摇摇头,老人不往下继续说了。

  司怀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恭敬地把老人一路送出小区。

  回了屋,他拿起药方又放下。

  轻飘飘的一页纸,在手里重若千钧。

  沙发里的人低声哼了下,司怀安顾不上理清心头杂乱的想法。他快步走到沙发旁,蹲下来,轻轻捋开她脸颊汗湿的散发。

  “一湄,一湄?”

  明一湄迷迷糊糊,感到脸上拂过一阵沁凉,忙抬手按住,生怕这点儿清凉溜走。

  “热……”

  “还觉得热?”司怀安皱眉,拿过遥控器,把温度降到16c。

  过了一会儿,司怀安蹲得脚发麻,他轻轻抽了一下手,原本安静昏着的人,顿时不满地砸吧了几下嘴,嘟哝着说“别走”,朝他这边翻了个身。

  司怀安屏息。

  她离得太近了。

  几乎贴着自己的脸。

  女孩儿的呼吸温度有点儿高,细细密密地打在他脸上,让他心脏跳漏一拍。

  右手被她紧紧抓着,司怀安便撑着茶几改变了姿势。

  干脆席地而坐,迁就地保持那个近乎拥抱的动作,直到夜色染尽大地。

  ……

  明一湄睁开眼,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是哪儿。

  浓重的夜色笼罩了她。

  略偏过头,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让她有些恍惚。

  ……这个梦太真实了,她竟然能感觉得到怀安的体温。

  空气里还有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原来是梦啊,明一湄松了口气。

  她记得自己在痛苦的梦境中挣扎、沉沦。

  有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耳畔萦绕。

  起初她以为是爸爸。

  后来朦胧想起爸妈都在国外,不在自己身边。

  那会是谁呢……

  初中噩梦般的回忆淹没了她,明一湄如同溺水者,眼睁睁看着水平面就在眼前。

  四面八方涌来的水,钻进了她毛孔,带来近乎灼烧的痛楚。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就这样一点一点,不住下沉。

  她以为会有人来救自己,回头,却看见了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小胖妹。

  她孤零零的跪坐在泥泞中,考了满分的试卷被撕成无数片。

  宛若破败的蝶翼,飘洒落在她肩头、身旁。

  绝望,无助,还有深深的耻辱感,将她钉死在十字架上。

  少年干净的滑板鞋踩进泥泞,弯腰朝她伸出手……

  “纪、纪远……”

  听见她梦呓般的呼唤,司怀安睁开眼。

  他眸光瞬间黯淡,起身背对着她,低声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啊,我、我怎么了?”

  明一湄打个激灵,慌乱地爬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正襟危坐。

  司怀安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他闭上眼再睁开,压下心里淡淡的烦闷,起身按亮一盏落地灯。

  “傍晚碰见你和你的助理,她说你不舒服,我顺路把你带回来。”司怀安口吻疏离冷淡。

  明一湄涨红了脸,天啊,居然不是梦,她就这样在他的沙发上睡到半夜!

  “对、对不起。”明一湄结结巴巴地道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司怀安拧眉,“药方在桌上,可以抓了配茶汤喝。”

  看了看他的表情,明一湄反应过来。

  他似乎在对自己下逐客令。

  再次郑重道谢,明一湄离开,身后房门被重重关上落锁。

  听着那声响,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像有点儿讨人嫌了。

  垂头丧气地回到17层,明一湄脱鞋进屋,手里拿着一纸药方。

  她将药方顺手放在桌上,走开几步,退回来,重新举到眼前细看。

  在龙飞凤舞的方子底下,男人劲遒的字迹力透纸背。

  “……若是不爱喝中药,那便买几丸雪津丹备在身边。暑气重,请照顾好自己。”

  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遍,明一湄体内升起一股冲动。她很想重新回到18楼,敲开他那扇紧闭的房门,问他……

  颓然坐进椅子里,明一湄撑着头苦笑。

  问他什么呢?

  也许,司先生只是绅士风度。

  也许,司先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也许,司先生真的只是因为顺路。

  道理她都懂,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盯着那张纸。

  指尖轻轻摩挲他留下的字迹。

  闭上了眼睛,明一湄仿佛看见男人坐在灯下,温黄的灯光落在他发间、肩头,柔化了他眉目间的疏离清冷。

  他宽厚的背微微拱起,拉开一道充满力量的弧。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下来,他轻轻拧开笔帽,沉思了几秒,慎重落笔。

  金属钢笔与纸张摩擦,沙沙作响。

  一笔一划,写得严谨用心,就像他给人的感觉。

  用昂贵精致的西装将自己包裹,永远有条不紊,神秘而端严。

  完美、强大,无形中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明一湄很想剥开他层层伪装,看到那个男人更真实的情绪。

  上次在片场,他眼角泄露的淡淡笑意,还有不经意的疲惫,化作无数细小的钩子,拉扯着明一湄的注意力,忍不住一再地关注他。

  想要知道怎样才能让他露出更多笑容。

  想要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化解他深沉如海的心防。

  “如果能成为朋友该多好。”

  带着遗憾,明一湄沉沉睡去。

  她并不知道,楼上有人辗转难眠,直到天光乍破。

  ※※

  “姐,那天你真的吓死我了,还好那位帅哥及时出现。”小杜声音瞬间变了调,表情暧昧地戳了戳她,“真是偶像剧里才有的剧情,好浪漫。”

  明一湄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他……他只是好心而已,别说话了,有人过来了。”

  《盛世》剧组今天定妆,置身于忙碌的摄影棚,明一湄已经不会再感到局促。

  网络剧《爱不设防》之后,她还参与了王睿执导的电影《因为……爱》。

  算起来,这已经是明一湄出道后的第三部作品。

  换上红衣,眉心贴了金箔,站在镜头前,明一湄眼神瞬变。

  她是那位命运多舛的谢家小姐。

  也是才艺双绝,名动天下的乐妓。

  数天后,官博相继po出该剧多名主要演员的定妆照。

  很快便吸引了大批网友、粉丝关注。

  “哎,这不是萌兔姑娘吗?”

  “徐莹莹要去演古装剧啊?”(*徐莹莹是《爱不设防》中明一湄所饰演角色)

  “靠,我一个女的都要弯了,明一湄的两个造型都好美,难道要一人分饰两角?”

  “这部剧的导演是姚进,出品方是河影,太好了,总算不用忍受天雷古装剧的荼毒。我要去给基友们卖安利!”

  网友们议论纷纷,该剧的关注热度蹭蹭上涨。

  纪远决定出演男主角的消息公开后,又掀起新一轮话题。

  男神阔别电视剧一年的回归之作,粉丝们当然鼎力支持,粉丝贴吧已经开始投票,讨论要不要给剧组应援。

  小杜忙里偷闲,刷手机看到贴吧的消息,忙递给靳寻、明一湄看。

  “现在的粉丝真会玩儿,把霓虹、泡菜的那一套全学了过来。”

  靳寻感慨:“你还真别说,他们现在的确弄得很正规。上回纪远在剧组过生日,粉丝后援会给他做生日应援。什么翻糖蛋糕、自助餐车、咖啡餐车、各种他代言的礼品包袋,全都弄到了剧组。把我和纪远吓了一跳。”

  小杜扶着下巴,感慨道:“追星族真有钱。”

  “以前粉丝总往公司送礼物,把仓库全堆满了。纪远根本不耐烦处理,全都丢给我。”靳寻摇头,“还好粉丝后援会渐渐接手了部分工作。现在,纪远的粉丝们要送礼物,一般都会通过粉丝后援会,跟公司约好时间,集中送过来。”

  明一湄不说话,她捧着手机,羡慕地看着屏幕上po出的应援repo。

  靳寻误会了。

  她笑着摸摸明一湄脑袋:“以后你也会有的,红了之后,你就会发现,粉丝的喜爱,有时候也会变成某种负担。”

  看着靳寻起身离去,明一湄托着下巴径自出神。

  原来粉丝对偶像的爱,偶尔也会让他们感到困扰。

  幸好她把迷妹的身份隐藏得很好,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她对纪远男神的痴心。

  噢,不对,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想起司怀安,明一湄情绪变得复杂,她晃晃头,甩开那股莫名的心酸。

  小杜坐在一旁,随手翻看明一湄正从头开始做笔记的剧本,忽然大叫起来。

  “姐,你看这儿!”小杜激动地举起剧本。

  明一湄侧身看去。

  “你……你和纪远有一场吻戏。姐,你还没拍过这种戏吧,我看啊,最好是跟靳姐说一声,找导演和编剧老师谈谈,争取把这段戏给掐了。”小杜担心不已。

  吻戏?!

  明一湄抢过剧本仔细看了看,捂着嘴缓缓坐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小杜同情地拍拍明一湄肩膀,小声问:“姐,你是不是从来没谈过恋爱,没交过男朋友,更没打过啵儿?”

  明一湄苦着脸,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