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如何也不肯出府回爷娘身边过活,对着悟空一边流泪一边磕头。
“我既来了这府里,是生是死都要在这里,他们卖了我,我又何必回去。二爷用的不顺心,任凭二爷打骂,奴婢绝无怨言!”
袭人想到宝玉从前那些姐姐妹妹一辈子在一处的痴话,哭得不能自已。
悟空让她闹的心烦,只好摆手作罢。
她自己不要自由身,非要做奴做婢给人使唤,自然随她自己,只要往后别来叫屈就成。
袭人原本是宝玉房里第一得意人,挤走了媚人不说,把晴雯麝月几个也逼得倒退一射之地。如今她灰了心,沉寂下来,那边抱团的三个倒生了嫌隙。
原本见袭人站在前头,她们还能有些同仇敌忾的心思,如今各自争名夺利起来,自己倒窝里反了。
她们好歹才吃了教训,不敢闹的太过,悟空也就懒得去管,由着她们乌眼鸡似的斗。
她们斗起来,也就没心思在他眼前晃荡殷勤,教他乐得自在。
这一日悟空不用去上学,早早在外头街上、铺子里搜罗了许多古怪玩物,统统堆在一处,专等黛玉四处请过安,来他这里玩耍。
一时黛玉来了,见到他还轻轻嗔了一句:“大嫂子要留姐妹们说话,偏我要回来,显得轻狂不知礼。”
悟空把人拉过来坐在身旁,闻言只是笑:“不若我去把大嫂子她们都请来,也热闹许多。”
这寡嫂李纨,乃是贾珠之妻,如今青春守寡,一心只教养儿子贾兰、间或陪伴小姑做些针线、教授女德。
悟空到时,见她带着迎春几人闷头描花样子,就知道黛玉那番话实际是搬救兵来了。
“大嫂子,今日学里放假,我外头寻了不少小玩意,嫂子不妨让兰儿和诸位姐妹一道去我那处聚聚。”
李纨见他如此,也不好扫兴,便把花样子都收了,又去书房把摹字的贾兰叫来:“二叔叫你去玩,字等晚间再写。”
姊妹们对视一眼,高高兴兴地往宝玉房里走。
那头宝钗无声无息病了,王夫人不见她来请安,便带着金钏儿去梨香院瞧她。正和薛姨妈闲话些人情家务,就听得宝钗房里有周瑞家的说话。
“谁在那里?”
那头揭帘走来一个体面仆妇,正是周瑞家的不假:“才从二奶奶那处来,见太太和姨太太说话,不好惊扰,便看看宝姑娘。”
王夫人问:“凤丫头那里,已打发了?”
周瑞家的知道这是问刘姥姥,便道:“给了二十两银子,如今已出府去了。”
这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祖上也煊赫过,曾和王夫人她们这一支连过宗,算作一门亲戚。那狗儿家计艰难,在家里与媳妇吃酒闹气,刘姥姥看不过女儿委屈,这才往荣国府里寻王夫人,企盼得些银两度日。
王夫人没空见她,就命周瑞家的领去给凤姐打发。
薛姨妈听她们说完家事,把周瑞家的叫住,又喊道:“香菱,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有个人脆声应了,周瑞家的抬眼去看,见是个身量单薄的小丫头,模样有些像东府蓉大奶奶秦氏,暗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惹的薛蟠打死人命的女子。
香菱抱了匣子来,薛姨妈拿过打开,那匣子里放着十二支堆纱花,都是宫里做的新鲜花样子。
王夫人便摆手:“留着给宝丫头戴吧,想着她们做什么?”
薛姨妈不应,让周瑞家的给三位姑娘并林黛玉每人两支,再给凤姐四支。
嘱咐完东西分配,薛姨妈这才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
王夫人听了,又在这上头和薛姨妈扯起闲篇。
周瑞家的领了差事,想着日头大,便先就近把自家三位姑娘的送了,再往凤姐房里去。
先前贾母说起孙女们太多,挤在一处不大方便,除了宝玉黛玉两个,三春都移到了王夫人后头三间抱厦里住。周瑞家的抱着花匣子,便先往那抱厦里去,谁知三位姑娘都不在家,问小丫头,只说去了大奶奶那里。
李纨寡居,这宫花颜色鲜艳,哪里好往她那里去?且姑娘们都有东西,偏她没有,如今巴巴往她那里去,不是给她没脸嘛。
没法子,周瑞家的只好先往凤姐处去,不料贾琏在家,夫妻俩青天白日瞎胡闹,哪顾得上什么花儿朵儿。
好歹留了四支,她抬头看看艳阳,叹气着往贾母那里走。
黛玉正看着探春解九连环,一旁迎春惜春两个摆弄鲁班锁,忽然贾兰凑她面前,含着羞怯问道:“林姑姑,你头上戴的什么花儿?”
黛玉抬手把那纱花取下来,递到贾兰面前给他细看,口里道:“这是你宝二叔外头寻的。兰儿若是喜欢,让雪雁去我房里给你取新的。这支姑姑上了头,不好给你玩。”
她还在守孝,总归避讳些好。
贾兰轻轻红了脸,瞧着那几可乱真的玉簪花,略略有些局促:“并不是拿来玩的,只是看这头花素净,想给母亲讨一支。”
黛玉想起槁木死灰般的大嫂子,也是一叹,见贾兰小小年纪已知道孝顺母亲,便把雪雁喊来,小声道:“我那台子上的纱花,挑几朵稳重素净的颜色,给大嫂子送去。”
雪雁总领她房中事,闻言立刻就知道是宝二爷送的那些花,便低声应了,回房就将东西挑拣出来,亲自给李纨送去。
周瑞家的正好到了黛玉门前,她抬手擦擦脸上汗迹,心里生股无名邪火。
她方才遇着自己女儿,说是女婿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了官司,被告到衙门里,要押解还乡去了。
这事倒也容易,只求求凤姐,便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她一大早就各种事忙,又是刘姥姥,又是女婿不顺,如今来给姨太太送个宫花,也被这大日头毒晒一番,怎能不气。
雪雁老远瞧着周瑞家的,忙快步上来见礼。周瑞家的便问:“林姑娘在哪里?”
她带着气,话就说的硬了。雪雁听着不像样子,想着她是王夫人的陪房,自家姑娘毕竟客居于此,却不好跟她吵嚷,只答道:“我们姑娘在宝二爷屋里。”
周瑞家的只得再往宝玉处走。好歹他们两人住的近,也不需走太久,进了房里,瞧着自家三个姑娘也在,心里一迭声叫悔。
听得是送花,探春先捧场道:“怎么不留给宝姐姐,薛姨妈总这么客气。”
周瑞家的牵强笑笑,“姨太太说是宝姑娘素净,不大戴这些。”
惜春听了就有些不乐意,小声与黛玉嘀咕:“偏她不爱的拿来给我们,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黛玉摸她小肚子,把人挠得直哼哼:“你不是才说要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到时光溜溜的,也没处戴呢。”
探春见周瑞家的尴尬,便伸手把匣子接过来,见里面放了八支,于是对她说道:“一人两支,我们自己挑着戴吧。周妈妈一路辛苦,且去歇歇脚、喝杯茶。”
悟空见那纱花个个鲜艳夺目,与黛玉很不相宜,怕她多心伤感,便凑到她耳边道:“这个没有我送你的好,咱们不要她的戴。”
黛玉这才看到那宫花颜色,见他在意,自己反而不觉如何:“姨妈一片心意,总不好拂了情面。我不能戴,紫鹃她们总能拿着新鲜新鲜。”
她自来不是在意外物的性子,薛姨妈给贾家姑娘送花,并不曾漏下自己,黛玉自觉受了尊重,怎好再轻狂起来。
悟空见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却又听黛玉取笑他道:“况且这都是宫里出来的纱花,姨妈家因是皇商才能得了,你怎么空口白牙非说不如你的?”
悟空与她插科打诨,暗想道:“人间的皇帝老儿有什么金贵?俺老孙送你的还是天上仙娥亲制的呢,也没见你多稀罕,被那贾兰小儿一讨,转手就送了几支出去。”
姑娘们各自挑了花,命丫鬟们收了,照旧玩闹嬉笑,只余贾兰独坐一边,盯着手里的蝈蝈笼子发呆。
到了晚间,李纨坐在书房里绣鞋面子,陪贾兰临摹字帖,见他总不能静下心来,便把儿子拉到面前。
“兰儿,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在二叔那里玩的累了?”
贾兰低着头,嗫嚅道:“并不曾累。”
李纨想一想,猜测道:“那是你问林姑姑讨头花,旁人笑话你了?”
贾兰怕她多想,忙道:“林姑姑只跟雪雁姐姐说了,旁人不知道的。”
李纨轻轻一叹,把他揽入怀中,“什么头花衣裳的,母亲都不在意,只要兰儿出息……”
贾兰埋在她衣裳里,轻轻应一声,小声道:“我不喜欢太太,也不喜欢老爷。”
李纨一惊,忙四处看看,“你怎么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贾兰倔强不肯服软,红着眼睛道:“母亲为父亲守孝,他们反嫌母亲晦气,连朵花都不肯给!林姑姑也守孝,虽给了她,却又那么鲜艳喜庆,可见这府里,都不喜欢缅怀旧人!”
李纨扬手就想打他,看着儿子的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能抱着他小声啜泣起来。
“其实我们母子的日子已很不错,月例银子比旁人都多,老太太也怜惜咱们……”李纨闷闷哭完,仍要跟他讲道理,“老爷太太是你亲祖父母,可不能存了不孝的念头。”
贾兰抿着嘴由她说教,心里打定主意要带母亲离了这里,便道:“孩儿知道错了,往后再不说这话。”
他又回到书桌前,一笔一划临摹大家风骨,看得李纨眼睛一热,捂着帕子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