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暮色渐起,雪雁指挥着小丫鬟们在院里挂上五色灯笼,枝桠交横间瞧着倒很雅致。
“再吃了这一顿,咱们可就散了。”探春拉着悟空的袖子笑他:“你若还不拿出真本事,小心她恼了!”
黛玉红了脸,呸一声,“谁稀罕呢。”
悟空嘿嘿一笑,走到院中似模似样地朝姊妹们抱拳一揖,清清嗓子道:“非是我有意卖弄,只是这不到天黑,瞧不出热闹来。”
雪雁照着他吩咐搬来八面素帛屏风,围出五丈方圆。悟空往里头一钻,又说道:“姐妹们可瞧好了。”
黛玉领着诸人落座,看他如何折腾。
但见那屏风里亮如白昼,帛上原本还投着他的身影,一眨眼却变作个披挂盔甲的猢狲。
“瞧那凤翅紫金冠,是孙大圣!”惜春爱听戏,率先认了出来,便有些咋舌:“却是从哪里得的这套行头……”
黛玉凝神去瞧,果真扮着大圣,一根棒子舞的似模似样,竟有些金戈铁马之气。
他一通金箍棒舞完,蓦的传出两声犬吠。众人原还当是有犬儿闯入,谁知那屏风上却投出一个小将牵一条细犬。
“这是二郎真君呢。”湘云也认了出来,她细细瞧了一通那身形,扁嘴道:“怎这样矮小猥琐?”
杨戬在云上见了,知道这泼猴故意丑化自己,一时哭笑不得。
却看那杨戬与大圣对上几招,打得兵器铿锵作响。口里还呵斥他不得反抗,速速与自己去天庭伏法。
大圣一棒架住三尖两刃刀,把杨戬狠狠一推,说道:“今日巡盐御史家的小姐庆芳辰,老孙还不曾去贺一贺,却是不能跟你走的。”
姐妹们见他说这歪话,一时满堂哄笑。黛玉啐一口,拿帕子遮住脸颊。
那杨戬便问如何贺,大圣一指屏风上斜挂的灿灿烈日,道:“须得借你哮天犬儿一用。”
哮天犬便猛的暴涨身形,一张血盆大口,嗷呜一声吞了烈日。
屏风里突的一暗。
“这是个天狗食日的典故呢。”探春忍俊不禁,“不知道每日看些什么闲书,正经学问都没记这么牢。”
“也是因着宝兄弟待林丫头用心。”宝钗附和一句,见湘云出神便推她一下,“还没演完,且再瞧瞧热闹。”
黛玉没听见她们说话,只探头去瞧,见那里头又冉冉升起一轮皎月。那月仿似冰轮,清清冷冷挂在头上,说不出的洁净高雅,教她不由神往。
“呀——”
不知谁惊呼一声,黛玉自沉醉中惊醒,见那冰轮里竟飞下一个绰约娉婷的仙娥!
隔了屏风看不清脸容,只见她曼妙起舞,唱一曲飘渺仙音,脚边更有玉兔做伴,说不出的清高至美。
只有神仙妃子有这样的风姿神采。
水袖倦收罢,嫦娥仙子对悟空矜持颔首,再向云头上的杨戬微微示意,俯身抱起兔儿,仍往月宫飞去。
“好猢狲,你竟连她都请动了。”
悟空不理会他,扬手召来一群飞萤,四散在院中。
黛玉轻轻伸出素手,见那萤火萦绕指尖,怔怔地看得痴了。
屏风里,那哮天犬儿复又张嘴吐出金乌。瘦小杨戬便道:“霓裳一舞已罢,还有什么托词?”
大圣说道:“须得求来王母园中蟠桃儿,助这小姐岁岁有今朝。”
晚风幽幽拂过黛玉眼角,轻轻带出一抹水色。
那杨戬与大圣对骂,只道他是贪得无厌。大圣与他对战几回,连人带狗打得落荒而逃。
便见大圣轻轻俯身,翻土种下一粒桃核。只几息间,那核儿抽出青芽破土而出,渐渐长出枝叶桃花,再一点点褪去春红,结下满树桃子。
黛玉从未这样完整见过草木生长,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之势让她心神激荡,恍然有顿悟之感。
云头上杨戬看得正兴起,见悟空摘了一兜桃子要做结语,忙纵身掠下。
“好大圣,多谢你备下厚礼。请吃奴家一杯薄酒,快快上路去吧。”
姊妹们见那里头多个女子,身形单薄怯弱仿佛黛玉。正疑心时闻听她说话,不由张大了嘴去看黛玉。
黛玉也是一惊,瞧着那女子就如揽镜自照一般,竟看不出丝毫陌生模样。
“这浑人,不知又要说什么浑话!”
黛玉心底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期待。直教她涨红双颊,为这幽秘心事羞赧。
“死三眼,你……”悟空乍见杨戬化作黛玉,一时乱了阵脚,“我妹妹是个庄重人,凡间规矩也多。你若是满嘴放屁臊了她,我捣了你灌江口老巢!”
杨戬看他难得如此焦躁,又止不住偷眼去瞧外头那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问道:“你竟真动了凡心?”
这猴子如今不单成了佛,还识得人间情爱了!
悟空哼一声,正色道:“这是我绛珠妹子。我与她早有盟约,如今功成名就,自当八抬大轿迎娶回花果山,做一对快活神仙。”
杨戬一时失语,想想灵山的旃檀佛金蝉子,再看他这毛脸毛身,只觉牙疼。
他二人对峙不动,外头的人瞧着便是黛玉递了水酒、大圣与她两厢对望。
莫名让人害臊。
“你……”黛玉想扬声斥他一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觉脸上滚烫。
还是宝钗道:“宝兄弟,你莫要胡闹!”
悟空忙挥手接过杨戬那酒饮下,一招手幻出折《麻姑拜寿》的戏。
“你且去与你舅舅说道说道。若是我师父到时反对,就请他做高宾,给俺老孙撑个场面!”
玉皇大帝主婚,虽有些古怪,但规格却是足够的,悟空自觉还是能勉强忍耐。那老倌儿应该不会记恨自己大闹天宫,拒绝此事……
杨戬只觉这猴子确实已无法无天,“你自己在凡间偷摸着办了也就是了,你还想……”
悟空瞪他一眼,讥笑道:“你妹子倒是自己做主私办了。你怎么反去找妹婿的麻烦,挨外甥一顿好打?”
杨戬语塞,半晌才道:“这是我家私事,与你不相干。三圣母只错在下嫁凡人,你却是破戒,如何相提并论!”
悟空不耐烦与他啰嗦,一棒将人挥出天外:“你只带个信给玉帝,少说些废话。”
做了千年万年的老光棍,好容易娶房媳妇,不风光大办收遍三界贺礼,竟要偷偷摸摸行事,这是什么道理!
便是他不怕堕了自己威风,也断然不能让绛珠妹子受这份委屈。
悟空耐心等那戏唱完,又变化回贾宝玉模样,捧着桃子推开屏风,笑嘻嘻往黛玉桌前凑。
“好妹妹,且吃个桃儿吧。”
黛玉双眸含露,只嗔他道:“你做这优伶戏子的做派,教舅舅知道了岂不是一顿好打?再有,虽姐妹们关起门来自己玩闹,也不该说那些歪话编排我!”
悟空讪讪赔笑,思量贾政那老头现在没功夫找自己茬,便只哄着黛玉吃桃。
这桃倒不是王母的蟠桃。一则黛玉肉身凡躯受用不住,二则他也不愿让她在凡尘盘桓太久。
还是早早历劫完,同他回花果山为好。
紫鹃早帮着洗了桃子,黛玉见那盘里堆的多,不好自己一人独享,忙又和姊妹们分了。
“如今可以吃了吧?”悟空催促她一声。
黛玉捧着个桃子,见它红艳艳香馥馥煞是可爱,便抬手撕破一点果皮,对着那口儿轻轻咬一口。
桃子早熟得透了,满嘴都是软烂的果肉和甜津津的汁水。黛玉不觉吃了大半,怕夜里积食这才罢了。
“你瞧,猴儿也喜欢吃桃,你也喜欢吃桃。”悟空正对着黛玉眼睛,柔声道:“你不若也喜欢猴子吧……”
“满嘴胡吣些什么。”黛玉把他一把推开,转身去张罗姐妹们吃寿面。
雪雁忙帮着她递面碗,一抬眼见她耳尖通红,低声问:“姑娘可是冷了?”
姑娘不出门,春日里的兜帷这两年倒没做。雪雁见黛玉丢下自己快步走了,暗道要赶紧做个出来,不可教姑娘恼了。
姑娘们一直闹到三更天,黛玉遣着丫头们把人一一送回。又见湘云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打发人去与鸳鸯说一声,安排她与自己一处睡下。
湘云洗漱罢,换完寝衣反倒走了困。见黛玉坐在镜台前梳头发,便轻声道:“宝玉待你倒与旁人不同。”
黛玉放下木梳,转身见湘云一双眼睛清亮,想了想,答道:“我没有个兄弟姊妹,向来是个单枝独苗。来到这府里,他同我要好,我自然不负他亲厚之意。”
湘云点头,倒在枕上望着青罗帐顶出神,“他如今瞧着,同从前倒是大不一样。从前他总爱跟姐姐妹妹们一处胡闹,淘澄胭脂膏子,又爱吃丫头们嘴上口脂……”
黛玉初入荣国府时,也常听下人们说起,还私下问过紫鹃。此刻听湘云也这样说,心底便觉怪异:“我来了几年,瞧着他虽胡闹顽皮,倒很守规矩,不是那样轻狂人。”
湘云不解:“也不知他是怎么改的。”
黛玉揭开被子和湘云并肩躺下,在她说话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