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热得紧,塾里不上学,族里的孩子们都在家歇伏。大奶奶带着令佳回了王家探望刚出生的小侄子,二老爷与二奶奶出了远门去书院接人,郑令清吵着要去,老夫人便让二老爷把郑令玉也带出去。郑令婉与二房好,听到郑令玉去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说是也要一起去接堂兄们。
家里就只剩下郑令窈一个女孩儿。
说无聊倒也不无聊,天天不是待在寿麒院里看老夫人与别府太太架花牌,就是往西花墙下的大台子下和大老爷听戏。一堆人伺候着,和从前一样,吃吃喝喝,日子不闲,就是闷得慌。
今年格外热燥,白天虽然可以歇着,夜晚却还是要到孟铎处练字。
偶尔一次令窈犯懒不愿过去,想着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也是一样的,同雅谦软磨硬泡,反正先生不在,练完的字帖隔好几日才查看,出不了什么大事。
雅谦拒绝不了,便应下了。
第二日依旧去送字帖。
早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屋檐飞角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掉,雅谦跪在屋前的青花石阶上,敞开的堂门一张梨木大椅,孟铎坐在那,披了件苏锦石竹单衣,文文净净的,手里拿了根鞭子。
令窈一进门便察觉不妙,收起尚未发作的起床气,拿起从前宫中见太后时的礼仪,垂手俯首碎步而前。
“先生也在呀?”
她说这话,语气又轻又柔,故作镇定,悄悄地把字帖藏到身后。
孟铎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令窈往雅谦那边偷瞄,见他鬓角与衣襟被剩雨湿了大半,瞧不清神色,下巴几乎挨到胸口,一动不动,沉甸甸的气氛。
她回过神,忽地望见孟铎在看她,他道:“我屋里书桌椅脚的那些个乌龟是你画的?”
虽是问话,但已肯定,不带一丝疑惑。
令窈心中一跳。
她怕挨罚,却不敢拖累雅谦,只得承认,声音细小:“是学生画的。”
孟铎:“画功不错,生动形象。”
令窈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一句。
或是罚她抄书百遍,或是罚她执帚扫院,这些她都认了,不过丢些面子,总不会太羞耻。
孟铎站了起来,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她不得不后退,依稀有什么被他塞了过来,低头一瞧,是他刚才攥在手中的鞭子。
他的声音冰冷严厉,指着地上的雅谦,命令她:“他犯了错,你替为师罚他,五十鞭,一下都不能少。”
令窈一愣,抿唇道:“学生不敢。”
孟铎:“搁你手里是五十,搁别人手里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恼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里的桌椅,我立马让人给您换套新的来,只求您别罚雅谦。”
孟铎回头,目光一扫,停在搁在衣袖上的一双小手,立马冷漠又无情地掰开来,弯腰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为师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烦,哪里还会听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铎打住她,“还有,从今往后你莫要再碰我,否则我剁了你的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语气轻弱弱的,温柔耳语,悉数递进她的耳中,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
令窈僵在那,孟铎一身轻松地进了屋歇息。
许久,她颤着手缓步走到雅谦身边,愧疚不已:“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雅谦一双眼睛通红,想来早已被训斥过,挤出个苦笑:“不要紧,是我自愿的。”
五十鞭,鞭鞭要听得肉挞声,完毕,还让她带着人往屋里去。
令窈几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狠的人。
却不知狠的还在后头。
孟铎:“雅谦不必再跟学,出府另寻去处罢。”
雅谦吓得脸色苍白,噗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赶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让我离开,我情愿一头撞死。”
孟铎充耳不闻,指了令窈:“换个人督你练字。”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练字的事情在里头。
令窈跟着跪下,“学生只愿让雅谦督我练字,换别人都不要!”
孟铎语气清淡:“哦,那以后不用再来我这练字了。”
令窈张着黑亮眸子瞧他,眼睛蓦地就蒙了雾气,大颗眼泪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红也无用,压根止不住泪意。
孟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
令窈一哭起来,尊严便全都抛到脑后,既然哭花了脸,总要得点好处。
女孩子小声抽泣的时候,模样最是惹人爱怜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几乎能让人将心捧出来疼。
就连雅谦都忍不住停下磕头的功夫,执袖替她抹泪。
孟铎叹口气。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别处,仔细别脏了我的毡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时候,令窈已经止住哭声,旁边雅谦颓靡不振,他这个样子,看着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们走过小花园,那里有一口井,她下意识攥了雅谦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尽。
“他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喋喋不休,说不出其他的话,又恨又疚,只能反复揪着这一句话啃。
雅谦笑了笑,颧骨处还留着泪痕,“是我的错,不该隐瞒先生练字的事。”
从那天后,令窈便再也没见着雅谦。
他真的被赶了出去,走的时候对着孟铎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个响头,额头鲜血渗人,令窈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抱了字帖在屋里一边练字一边哭。
孟铎屋里的书桌椅换了崭新一套,督导练字的人也换成了个鱼眼木脸的儒生。
她进园子,身旁不许带任何侍从,短短几个月,她的园子便已变成孟铎的园子。
他是真的不将她放在眼里。
令窈狠狠地想,总有一天要让他后悔莫及。
雅谦安置下来后,给她来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旧书忘在府里,书是先生所赠,是他此生最为珍重之物,问她是否能帮取。
东西在她练字的书房里,举手之劳,令窈自觉欠他,便将此事记在心上。
这日她练完字,提着灯刚走出园子,蓦地想起取书的事,怕自己忙起来又忘了,不如现时回去取。
走到半路,灯忽地灭了,四处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往周围探视,林中悬挂的玻璃灯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铎的作风,他住进园子后,几乎将园林里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犹豫半晌,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迷人,她抬头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几分。
石子路的尽头竹林茂密,没有风,翠绿屹立,静悄悄,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点着鹅卵石快子缓缓而行。
忽地竹叶声声摇曳,有人影窜过,她躲起来,身子半蜷着,盯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人影。
这两人对立而站,她正瞧得见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视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袭青黑金纹披风,腰间带刀。
她认得这人,东厂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党羽之争的领头人,虽为宦臣,但精通权谋,七年后,他将取代内阁,成为古今太监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灭,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如今,这位权倾天下的宦臣,却出现在郑府的探亲园林中,朝他对面的男子低头俯身,恭敬谦卑。
“魏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声音,令窈却立即辩出声音的主人,心中惊慌,只是不敢立即确认。
魏然:“臣办事不利,连累少主辞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郑家,臣不放心,必须亲自过来看看 。”
那人的声音没有波澜,“我在这里住得很舒适,你有心了。”
魏然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轻笑起来,“魏然,你在宫中多年,怎么连待客之道都忘了?我们可不能背着小客人说悄悄话。”
话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风掀起,她尚未回过神,只听得旁边竹树落地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太大动静,却足以让她暴露行迹。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笼拢星黑披风,长腿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我说过,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