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 闭宫三日未出。
一叠叠奏折送入寝宫, 又一份不少的原样送出。
寝宫内浓厚的药汁酸涩气味熏什么香都遮挡不住。
紫鹃把窗户打开,一阵风吹进来险些灭了灯盏,她侧过脸,吩咐别的侍女“把窗都支起来, 陛下说, 谢大人不喜熏香味。”
“不喜欢便不喜欢呗, ”有面嫩的小宫娥, 偷偷问紫鹃说, “陛下都受了寒, 怎么却还这样迁就一个内史大人。”
“听你这语气, 倒像是瞧不上两千石的内史职位”
“奴婢哪儿敢啊, 奴婢只是觉得奇怪, 怎么昨日左相大人同尚书仆射都被挡下, 单单宣她来见。”
“嘘多做事,少说话,还是舌头不想要了”
谢怀柔半夜入宫觐见。
传言因悲恸而抱恙不起的君王正站在桌前, 面色红润, 悠悠地提笔临摹着前朝大家书法。她长发披肩,广袖衬得素腕越发纤细,似一折便断。
她字临得是极好的。
笔锋清逸洒脱,比起娟秀清丽更不如说是风致翩然,犹带一丝雍容华丽。
谢怀柔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见她习字时的震撼,不曾想过这么毛躁懒散的小丫头片子, 提笔竟能写出那么一手好字。
桌旁还堆放着上好的缂丝绸缎,季郁喜欢亲手把收集来的或自己写得满意的作品装裱。
文倚装成的上乘书法,无论设在哪儿都是一片秀丽。
她抬眸望过来时,谢怀柔及时收敛目光。
躬身行礼,一如既往平静语气和能省则省的话“参见陛下。”
季郁看她一眼,没有停笔,这帖宣示表还有几个字便临摹完了。
面上似笑非笑地说“君王半夜召见,请入寝宫,还衣冠不整地站在卿面前。卿倒也泰然自若得很。”
谢怀柔保持着行礼姿态,眉毛都没有动,恭敬答“微臣惶恐。”
“平身吧。”季郁自觉无趣,不再刻意刁毒。
她这人在朝野之中惯会八面玲珑,能言善辩,一副娴雅温和的能臣模样。几次赈灾都平复灾情,百姓间亦有大片善名。
明明是只笑面虎,在她面前就成大冰渣子。
满身书生傲骨不知做给谁看。
嘉和公主幼时莽撞,得罪于她,但到底也被她弄断一条腿。她不想着讨好弥补,明皇请她做她老师,她竟然还敢拒绝,且连拒三次。
“”
季郁愣神间,真心话下意识地问出来“卿当年不愿满腹经纶埋没深宫,可曾后悔么”
“不曾后悔。”
谢怀柔双睫半垂,神情甚恭敬,连带着语气也是实打实的真诚。
“陛下今日是何等龙章凤姿,子晏不惭,做得最妥当的事便是没有敢不自量力地为公主师。”
嗯
竟然夸她了。
季郁精神一抖擞,眼神都亮了亮。
她不再一口一个“微臣”、“末臣”,还拉近关系般自称字了,而且那叫个眉眼温顺。
谢内史这幅隐隐带笑的模样,一扫往日不冷不热,倒真像是她秉烛夜谈的爱卿。
季郁眯着眼品了半天,墨自笔尖滴落,都没回味出话里有什么绵里藏针的字眼。
“”
谢怀柔见她沉默,心中忐忑这番谄媚的话是否太过热切,反引她厌,正待补救些什么。
耳旁听见少女又哑又娇地笑了声,“是了,姊姊若想,总是能轻而易举哄我开心的。”
谢怀柔心尖微颤,罕见默然。
明知此刻该说惶恐的。
这几年里对她能避则避并非讨厌她。
窗支着,月色缓缓地流淌进来,地上铺着一道光与影。
季郁放下笔,才发觉临摹了半个时辰的成果,被自笔尖滴落的墨汁染得不像样了。
她轻轻揭起宣纸,想让墨离旁边的织锦远一些,别再弄污了。
两人说话,她特意让宫女內侍候在外头。
旁边没有服侍的人在。
季郁想把砚台挪个位,伸手去拿却低估了歙砚的分量,手腕一软,砚台便翻到身上直直地砸于地面。
季郁“”
她低头望着身上星星点点的乌墨,一时都忘记要说什么。
谢怀柔口中轻轻告罪,一方锦帕替她擦掉小腹处快渗透进去的墨,边扬声唤人进来替她更衣。
待要擦她手上的墨水,抬眸时,看见她眸子正乌溜溜地望着她。
谢怀柔动作微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低头抿着唇角的笑。
就算如今,她也只不过十四岁,穿上织锦龙袍坐于王座的半大孩子。一方砚台都拿不住。
她乖乖站着,任她握住手,拿锦帕擦着她一根根白皙的手指。
侍女进来见状,忙低头收拾着地上被泼翻的砚台。
季郁刚才不知是揉了揉鼻子还是蹭了下脸,鼻梁周围也有一块乌黑,小花猫似的。
本人好像还未发觉。
谢怀柔替她擦干净手,白帕也脏了,她没多细想,就以指腹轻柔地蹭掉她鼻梁处的那块乌黑。
姿态自然,一如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公主。
但很快松开。
“陛下,”紫苑上前来,捧着衣裳要为她更衣。
季郁看谢怀柔一眼,笑着吩咐说,“给谢大人吧。”
小宫娥还在怔愣,谢怀柔已从善如流地从她手里接过,她替她除去外衫,换上稍稍厚实些的平纹织锦交领襦裙,拨出青丝,动作娴熟妥帖。
整理时伸手捋过她披肩青丝,触感比绸缎适滑。
季郁张着臂,方便她摆布,一双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弯唇笑,“有劳谢大人。”
谢怀柔动了下唇角,把习惯性脱口而出的话咽下,抿出温和的笑容来。她想要讨好新帝,当然不能用以前那张冷漠的死人脸。
“姊姊今日好生奇怪,”季郁歪了歪脸打量她,假装天真地打断她准备要说的好听话,“不再皱着眉头对我,怪不习惯的。”
“”
这话谢怀柔没法接。
她几年前被认命为皇太女,身旁扶持的大臣连同她的太傅都是顽固的保守派,谢怀柔支持新法,政见不同。
她对她的张牙舞爪的各种挑衅也向来能躲就躲,一再谦让。
要说不同,今夜的季郁才是大不同。
小兽不再对她呲牙,而是笑眼弯弯温温和和地牵着她的手,见她无话,她转而讲些趣闻,又诉说自己年幼无法镇住朝堂的辛酸。
谢怀柔回神,听到她最后一句是
“朕在朝中无人可信。”
谢怀柔清楚她的话三分真里掺七分假,不说对她忠心耿耿自小长大的同窗张贤云、宋晓盛,不说季家家臣,至少还有一心一意等国丧后立刻就把嫡子送入宫中的尚书仆射能用。
士族垄断是真,左相位高权重不假,可还远不能到威胁帝王的程度。
她半夜召见她表示拉拢与恩宠,谢怀柔却还没掂量清自己在她心里是什么地位,只明白她心中想必是更愿推行新法的。
人人都有角色,她得再看得清楚一些,才能有个完美扮相。
这只小狐狸,坐在堆满织锦的桌旁,一本正经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无人可信。
拢着衣袖,一双清亮眼眸望过来。
“”
谢怀柔微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复杂,有感叹,或许也有几分骄傲
然后深深行礼,郑重其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一抬官轿直入君王寝宫。
谢怀柔耳目众多,知道有朝臣在背后对她有所议论,“谢相以厌胜之术控制时政得失,帝深加允纳。”
说谢怀柔每日来寝宫陪着季郁扎小人,靠诅咒肃清朝野,靠祈祷治理天下。
谢怀柔听到这个说法,笑了许久,渐渐又笑不出来。
他们是不知道她每日在她的寝宫做什么,才会揣测得那么滑稽。
前两年外戚干政,新帝隐忍不发,只从杂事入手,渐渐地设新官,分品秩,每年另加两次的殿试,回过神来,朝中年轻面孔全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人。
羽翼渐丰后,她拿住过错立刻下旨废了镇西大将军、侍郎、中书令。把母族势力清洗得七七八八。
擢谢怀柔为右相,与左相分庭抗礼。
季郁平日万事散漫,除了任用贤能外,似乎并无任何对治国之道朝堂之事的长处。连奏折都尽数交给身边女官批阅。
但这些朝夕相处里,谢怀柔知道,她就是天生的帝王。
及笄之龄,权利尽握她手。
谢怀柔是去给她身边代批奏折的女官讲学。讲的当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如何辅佐君王处理好朝政,先后缓急,等等。
季郁就坐在旁边,最前面的座,手支撑着下巴望着她。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一种分明也没怎么在意她讲什么的模样。
简直就是
像为了那时她没有能当她的老师而故意补偿似的。
半个时辰的讲学结束,处理完奏折,女官可以先行告退。
谢怀柔照例留下陪她用膳。
殿内火炉烧得暖烘烘,知道一片雪花被风裹挟着透过窗户落到她眼角处,季郁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来时外面就在下雪了吗”
季郁起身兴致勃勃地去看。
大燕都城在南方,并不常见雪。
“还未。”
谢怀柔过来关窗,风把火炉吹得摇摇晃晃。季郁顺势从身后拥住她,故意凑在她耳旁低低地说,“姊姊衣衫单薄,回去路上可会受冻”
她果然缩了缩脖子,耳垂肉眼可见地红起来,语气还是镇定“雪下得不大。”
季郁多数还是端正娴雅的,只是偶尔,会单单对她做出些格外亲近的举动。
“”
谢怀柔自知君臣有别,应该推开她,可告罪的话到嘴边,怎样也出不了声。
她年幼丧母,父亲病死前托人把她送到丹青学堂,一命呜呼。
谢怀柔在这天地间孑然一身,读着圣贤书,心底始终冷漠,直到跟前忽然冒出来一个骄纵的小女郎。
爱牵着她的袖子,一口一个姊姊,甜甜地笑,有时是为了听话本故事,有时纯粹撒娇。明明是个被阖宫上下宠溺的孩子,偏喜欢黏着冷淡的她。小小的身躯,又软又暖。
她也曾抱住她,无限亲昵,“瑜儿呀瑜儿,如此顽皮长大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我写得很小心、很小心。
三年没写过古言,真的没有让你们喜欢的信心,所以我以后尽量两三章合并一章,如果要跳世界,不至于后面被防盗拦住。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