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郁今日没有上朝。
内阁中, 她特意单独召见了几位重臣。
本说是商量国事,她却先一本正经地读了遍手里握着的奏折, 似笑非笑。
是昨天夜里左相的嫡子袁威呈上来的急奏。
宣州太守遇刺身亡, 她派人去查, 被袁威打发来了这么一份奏折查明乃恶鬼作祟。
已经请了道士作法三天。
奏折接下来便用洋洋洒洒千字来仔细形容那道士如何有神通。
这份奏折实在不像话。
各大臣都噤声听着。
季郁刚读到一半, 反应过来的袁谡庆立刻上前替子请罪。
可她还是眼也不抬地读完。
“叩首。”
放下奏折,她像才看见袁谡庆似的, 惊讶地问,“左相这是何故”
既然季郁没有明说是谁递上来的奏折,袁谡庆上前, 也只是道“宣州一案使陛下如此记挂, 老臣之子在虽宣州, 却无能替陛下分忧。”
“主忧臣辱, 老臣实在惭愧”
季郁淡笑“左相不知, 县尉确实有在替朕分忧了,这折子就是他递上来的。”
她轻轻地说了句“里面还有别字呢。”
袁谡庆面色一变,俯身下拜改行稽首大礼, 痛声说“臣教子无方, 还请陛下责罚。”
季郁将手里的奏折慢悠悠地叠好,她坐北朝南, 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望着袁谡庆, 面容平和地说“左相稍安勿躁,或许县尉只是宽慰朕,并不是想用鬼神来匆匆结案。”
袁谡庆深深地低着头行礼, 还是那一句“老臣教子无方,羞惭矣”
“还望陛下降罪。”
“嗨,左相年事已高,别动不动就行如此大礼。”
季郁脸上是不变的温柔笑意,语气也柔,轻轻放下折子说
“县尉年纪尚轻,他不但能查案还能通鬼神,实是后生可畏的。他如此积极地给朕举荐能通鬼神的道人,实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她嘴里说后生可畏,县尉袁荣之还比她还大一岁呢。
语气欢喜真诚,但谁都知道这些是听过就消的客气话。
袁谡庆跪了半响,并不起身。
季郁继续安抚了他几句。
他又一番告罪后起身,忽地自请去宣州查清太守遇刺一案。
宣州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且舟车劳顿。
他这把老骨头甘愿离开朝堂去代儿子查区区太守遇刺,足可见对独子的钟爱了。
季郁垂眼沉吟片刻,抬眸扫过底下几个心腹跃跃欲试的脸庞,眸光微动。宣州的这笔糊涂账,她想弄清楚,只能另派重臣细查。
张贤云忙得无术,容易轻信别人的话的宋晓盛明显不适合查案。
其余人对宣州不熟,去了也是任人摆布的。
袁谡庆是能臣,他既然敢自请去宣州,就一定能给出个交代。
“既然如此,只得有劳大人了,”季郁心中很快有了决断,笑着应了,“宋爱卿也一同去,当副手,路上照顾好左相大人。”
宋晓盛闻言上前领旨,脆生生地应“是。”
满朝谁人不知铁娘子宋晓盛跟季郁一起长大,忠心耿耿,舞刀弄枪不输男儿,却不是什么会照顾人的女官。
袁谡庆抬着厚厚的眼皮看眼宋晓盛,要带她这眼线,分走一半权,他也罕见没有反对的话。
躬着身,神情愈加恭敬地道“老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季郁端起茶盏“左相大人请讲。”
袁谡庆“老臣奉旨从宣州归来时,还望陛下罢免了愚子袁荣之的官位。”
“”
四下寂静,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怀柔不需思索,心中瞬间明白了袁谡庆意欲何为。
眉头微蹙,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季郁。
大殿内只有银炭快要烧尽时发出的轻微扑哧声,很快有内侍上前,麻利又轻手轻脚地换上新的炭火。窗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只有季郁照例面色不改笑,抿了口茶,“哦想必是朕听错了。县尉行事稳健,多年来还从未有过什么差错,等左相归来,朕肯定是要为县尉擢升官位的。”
她如此表明打算,袁谡庆一般都会立刻笑呵呵地附和说是。
这次他像没听懂似的,躬身行着礼,执意说“愚子并无贤能,还请陛下罢免他的官位。”
话头一转道,“然品行样貌还算属上佳,虽然拙嘴笨舌的,不够讨喜,但这样也正适合充盈陛下后宫。”
“不求正宫之位,只求愚儿能侍奉于陛下身侧,便是老臣全族上下的荣幸了。”
季郁“”
她手一顿,茶盏送到唇边要喝不喝,到底还是放了下来。
宋晓盛挑眉低头忍住唇边的笑意,感叹左相不愧是老狐狸,真舍得。唯一的嫡长子啊。
这样送到君侧表忠心。
此时距离国丧结束还有大半年,袁威入宫,只能当一个没有品级的夫侍。
众人皆垂眸等着,本以为接下来季郁肯定会说些好话,允诺下来后,再赐一些宝物召袁威回京侍奉。
于是弥散在新君和左相间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消散,君臣和睦,朝堂稳固。
谁知季郁忽地轻笑了下,拿掉杯盖,又抿了口茶,才摇摇头正色状说“荣之是栋梁之才。左相的提议到底如何,还要看看荣之自己的意思。”
荣之是袁葳的字。
男子及冠有字,多是师长取的。荣之是对葳字的补充。
唤字是比较亲切的意思。
下召前还要这般先征求他的意思,实在是给足袁威体面了。
左相眸光微闪,心中若有所思片刻。袁威是他的老来子,虽然愚钝,但外貌确实属上佳之姿,很小就被大名士夸过俊朗如玉,濯濯如春月柳。
大燕有律,嫡亲不可在一处为官,所以袁威成年后即可去了宣州任职。但季喻从小并不拘于深宫,她在先帝身旁参加过不少宴席朝会,应该见过袁威几面。
当时已留心
左相拱手行礼谢过陛贴,又说一堆奉承话。
几念掠过,旁边左相派的大臣三三两两接过话茬,拿各种典故奉承她贤明。
袁威能有什么意见,他的意思不就是他爹的意思。
季郁明显是应下来了。
散了朝。
谢怀柔眉心微蹙,拢着衣袖并没有接宫女递来的汤婆子,谢过后便要出宫。殿外的寒风刮在面颊上,她冷冽冽地望着前边的道路,眼神像被冻住。
她曾跟袁威有过一些接触,皮囊确实尚可,人就是十足的纨绔子弟,草包一个。
左相虽然嘴上说说不求正宫之位,但想也知道是假话。
季郁年纪尚幼,又是国丧,后宫尚且还是虚设,袁谡庆抢先尚书仆射一步将儿子送入宫中,只要季郁怀孕,必定百官群臣上奏,以功请立袁威为皇夫以设立中宫。
谢怀柔脑海里想凝神思索此后的朝堂局势,心却频频走神,昨夜袁威的那份急奏送入宫中时,她就在圣驾旁。
听着季郁恼怒地把左相父子破口大骂了半个时辰。
她今日朝堂如此镇定从容,温温和和,全是因为昨夜把该发的泼辣脾气都发完了。
“”
季郁的贴身女官追来,礼了礼“大人,陛下请您过去。”
谢怀柔怔愣着才回过神,扬起一抹往常的笑。习以为常地跟着她进了季郁的寝宫。
不知有何事要议。
季郁正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质小花瓶,极爱不释手,那花瓶整身只有拇指般大小,细看却还雕琢着精细花纹,非是能工巧匠费足心血是制不成的。
她见她来,打发众人下去,又随手把花瓶丢进匣子里。
那双总盈盈带笑的眼眸直直望过来,话里罕见地没有转弯,问说“姊姊觉得左相的提议如何”
“”
谢怀柔在她笑颜里怔愣片刻,说不清道不明,垂下眼来,只拿顶顶不出错的一句话恭敬地回她“臣觉得陛下认为如何便是如何。”
“朕觉得如何朕觉得谢大人在敷衍朕”
“臣不敢,”谢怀柔缄默着,心中实在不愿对此事发表看法。
季郁歪头笑,不知何时凑近了来,“姊姊不高兴”
“”
谢怀柔不能对她失礼,以至于就着极近的距离垂眸平静地回说“臣没有。”
“没有吗。”
季郁脸颊离她越来越近,谢怀柔不由地屏住呼吸,目光晃动了下,长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她,强自镇定。
下一秒。
被季郁环住了腰身,她的脸颊顺势贴到她的肩窝处,静默片刻,闷声笑着说,“这儿也没旁的人,姊姊跟我说两句真心话,好不好。”
她对她,总是笑着。
谢怀柔心蓦地软了下来,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依偎在她怀中,就像幼时那般同她撒娇。
叫她姊姊。
也算是看着季郁长大。如果可以,她当然是不愿让袁威那样的人成为她的皇夫。
谢怀柔哑了片刻,开口说“臣认为此事不妥。”
“”
她没有看见窝在她怀中的季郁唇角瞬间扬起的弧度,一本正经地说“宣州城乃左相故乡,他早些年任太守时提拔过许多官员、门生故吏,他去查案,怕是难免有受人蒙蔽之相。”
她没说是谁受谁蒙蔽。
左相受别人的蒙蔽,或是其他
季郁点点头,这是她早就考虑过的事,并不是没有准备。总算逼得圆滑又守中的谢怀柔站在她这边说出两句心里的话来。
她半眯着眼,正暗搓搓地开心。
谢怀柔忽地退后行礼说“宣州太守遇刺一案,请陛下交于臣去办,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季郁怔住。
宣州是左相的地盘,就算谢怀柔有再大的本事,真要查到什么不还得脱层皮
谢怀柔照例留下陪她用膳。
用过膳,还未待宫女上前收拾,季郁就起身说,“卿快来”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偏殿。
谢怀柔知道附属国西夏方才进贡了一批奇珍异宝和岁币,才送入宫中。
见她如此开心的样子,也不由对宝物抱有几分好奇。
“这些说是夏君为前年大旱时大燕送去的粮食,另外答谢朕的,不算在岁供里。”
季郁把她带到偏殿,抱着臂,眼风扫过成堆的宝贝时略有贵矜之意。
“原本以为南疆只是区区一偏远小国,才经天灾,民生凋敝,钱财宝器想必寥寥可数才对。没想到那么肥,朕拟定的岁供之数看来是少了。”
谢怀柔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这话被夏君听见,定然要哭上好几天了。”
“他那么阔气,哭什么,”季郁走过去,拿起一块温润细腻偷透亮的玉石随意地颠了颠,“听宋晓盛说,这些送来时只是拿稻草垫着,跟不值钱的土鸡蛋似的。”
借着月色与烛光,白色莹石熠熠生辉,旁边还有各色翠玉,大堆珠宝玉器就大大方方地盛放在木盒中,不以锦缎稍加包裹。
谢怀柔颔首,微笑着跟她解释道“西夏贫瘠,不懂如何织锦缎,能拿稻草铺垫已经是他们最好的方式了。”
季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问“那这些可算宝贝”
“西夏只盛产这些填不饱肚子的石头,莹石臣不曾见过,想必是刚开采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她走过去,垂眼打量这些珠宝玉石的品相,“玉乃岫玉,西夏几乎人人都有。”
“人人都有”
季郁眉头一皱,“那么不值钱的东西,那他们送来是为骗朕的赏银吗”
谢怀柔唇角忍不住又弯了弯,“既然夏君也说不算在岁供之中,想必只是用特产来略表对陛下的感谢。这些看得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上品。”
“再者,陛下难道不喜欢吗”
她记得她幼时最喜欢一些亮晶晶和香熏熏的东西,殿内总燃着香炉,她就坐在柔软的毯子里把玩母后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
别的孩子玩簸钱,她簸珠宝。
本以为长大会是个极爱俏的女郎。
谢怀柔望着她发上几乎是毫无点缀的素簪,心中感叹三岁看老也不尽然。
季郁拢着衣袖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不懂事,什么都喜欢,现在朕大了,只喜欢值钱的了。”
谢怀柔“”
“那西夏可真是弹丸之地,还穷山恶水的,”季郁瘪了下嘴,兴致缺缺地把手中的岫玉放回去,转头拿出旁边的匣子,“姊姊还是瞧这个吧。”
木匣里面装着字画。
季郁把画卷小心展开给谢怀柔看“我知道姊姊不喜欢金银珠宝,这画倒是清标可赏,又是失传已久是顾宗志真迹,给姊姊贺生辰嫌不嫌礼薄”
她眼眸弯弯,像个等待她夸奖的孩子般迫不及待献宝,高兴起来顾不上称“朕”。
看得出这画她是费了力气去寻的。
这画至少值千金,送给她这个不懂品赏的人实在浪费。
谢怀柔想说无功不受禄。
“陛下”
季郁瞧见她脸上的神情,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打断她说“不可。”
“臣还没说话。”
“不可。”
“”
季郁收起画,重新放入匣中,眼睛都不抬地说“只许回谢陛下,后面的转折推辞不许有。”
对视片刻。
谢怀柔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很快换上欣喜的表情向她道谢。
季郁弯着眼,好的东西送给她比留在自己身边更高兴。
目光扫到那堆贡品。
有点好奇“看眼就知道是岫玉,姊姊好像不是那么爱玉石的人,所以是对西夏熟悉”
谢怀柔颔首“臣的母亲便是西夏人氏。”
“咳,”季郁一口茶差点碰出来,勉强咽下,旋即呛着咳嗽几声。
刚说了半天西夏是穷山恶水弹丸之地的她立马转口“西夏景色秀丽,好山好水,难怪能生养出姊姊这般的人。”
谢怀柔忙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唇角,轻拍着她的后背,闻言弯了下唇“臣是吴郡人,从未去过西夏。母亲也是因为当年旱灾逃难来的大燕。”
“噢。”
季郁握住她的手取过帕子,轻拭唇角,面不改色地纠正说,“吴郡好山好水,景色秀丽,不怪能生养出姊姊这般好颜色。”
谢怀柔没说话。
只是面上漾起藏不住的笑意。
季郁鼓了鼓脸,侧脸时看见旁边果盘里的蜜桃。她兴起,取湿帕擦拭干净手,执起小刀,亲手把果盘里洗好的水蜜桃切成小瓣。
这事她总是不喜欢让别人代劳。
谢怀柔帮她重新沏了杯茶,看着她切完整个蜜桃。她从小就喜欢动动小鞭子小刀子,还都玩得不错,一只蜜桃均匀等分,手指连留下来的汁水都没沾到。
季郁满意地擦干净小刀,丢到旁边。
“姊姊过来些。”
季郁拿起一瓣蜜桃肉先要喂给她,谢怀柔眼眸闪了闪,终还是没有躲,柔顺地张嘴被她喂了一块果肉。
入口软腻,甜津津的。
谢怀柔的帕子在她手里,汁水顺着流下,她只好轻舔了下唇角。随着那瓣桃肉越来越小,唇舌难免会不小心蹭到季郁的指尖。
伴随吞咽的动作,她低眸垂眼间,有点说不出的禁欲模样。
季郁视线旋即微微一动。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