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德觉得他的室友可能还会读心术。
所以没把那只熊从灌木丛里拎出来,也没对他发烧耍无赖发表评论,现在又替他拧开难搞的牛奶瓶。
“我要去圣院一趟。”青年问,“您想留在公寓吗?”
清晨圣院的信差送来了圣骑士的胸徽、印章和各类衣装。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为圣骑士。
照铂金之座的规定,卡尼亚斯今天必须去圣院报道。
希德一想起骑士团那些人的臭脾气,眼皮一跳:“我也要去。”
卡尼亚斯揉了揉小圣子的脑袋。
“转过去,我替您梳头。”
希德躲开他的手,弯腰把腿抱起来,放在木板上,撑着地板转过身,背对青年。
卡尼亚斯从回廊尽头的收纳箱里取出木梳、镜子以及一小盒头饰。他把镜子递给圣子,捧起少年的银发,将梳齿插.进绸缎般的发丝中。
希德装作一本正经地喝牛奶,偷偷把镜子往上偏过一个角度,从银镜里看卡尼亚斯。
青年鼻梁挺拔,一簇海藻般的鸦发蜷在白皙的额间,垂着眼时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深深浅浅的血色,俊美得恍若教堂里的圣徒石雕。
怪不得学院里那么多人喜欢他。
希德暗想。
卡尼亚斯将钻石花从头到尾别好,钻石的光芒闪烁成一条亮线,仿佛伏于发辫的龙骨。他根骨分明的手托住银辫,从少年脑后抚到末端,像是在品鉴一段贵族庄园特供的绮丽丝绸。
随后他抬起头,通过镜子瞧着圣子幼鹿般的双眼。
“好了,殿下。”
希德用镜子左右观察,见卡尼亚斯和女仆长平日里给他编的蝎子辫一模一样,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的?”
“系主任女士托我照顾您。”
维拉为了让卡尼亚斯成为圣子大人合格的室友,特地将女仆长请到学校,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教他如何给希德编发。
希德放下镜子,莫名有点低落。
他兀自发着呆,心里想到女仆长,习惯性地朝卡尼亚斯伸出双手。
卡尼亚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希德是要自己把他抱起来。
希德等了好久,也不见卡尼亚斯有动静,也猛然惊觉。
他不是坐在切尔特的府邸里。站在面前的人也不是把他当作亲儿子养的女仆长。
希德觉得刚刚喝的牛奶大概全进了他脑子。
现在把手收回来还有救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脂气息。青年的胳膊穿过他膝下的刺绣雪袍,将他从地板上托起来。
希德觉得刚进脑子的牛奶又嘭一声炸成了爆米花。
木鸟落到地上,化为轮椅。
把小圣子放下之前,卡尼亚斯瞥见少年形状漂亮的耳朵又泛起花儿似的粉红。
让他很想捏一捏。
圣院的典籍库外笼着一层淡金色的纱幔。当微风穿过象牙回廊,浮动的轻纱会泛起起时钟指针的流光。
巨大的石拱书架前飞舞着圣院豢养的元素小精灵。它们是由最纯净的魔素组成的生物。
希德吩咐它们将最顶层的一本绒面硬皮书拿下来,交给卡尼亚斯。
“收起来,这对你会有些效果。”希德悄声对他说,“别和别人提你的症状,尤其是圣院的供职者。”
卡尼亚斯颔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
典籍库空阔无人,回声可以绕着石柱一路攀上绘有圣画的大理石锥顶。
他转过头去,一名身着白银盔甲的男子来到了典籍库的大门前。
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几岁,一半脸被挡在盔甲的阴影里,眼睛是南部沙乡独有的坚毅的灰蓝。他留着络腮胡,步子沉稳,一言不发地走到卡尼亚斯面前,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就是殿下举荐的圣骑士?”男人瞧着他冷笑,“我听说足下前几日把骑士学院的学生打了?”
希德已将轮椅转过来,看到来者,蹙紧了眉头:“诺斯。”
汤姆·诺斯,目前铂金之座骑士团最有名望的骑士,也是一年后最有可能成为圣骑长的人选之一。
诺斯觑他一眼,没理会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将注意力转回他身旁的青年。
“霍华德牧师和我说过了,如今帝国边境已经沦落为恶魔和亡灵的栖息地。如果骑士团再进来花拳绣腿的杂鱼,不仅是我,教皇和主教们都会感到困扰。”这名硬朗的骑士又往卡尼亚斯逼近一步,几乎碰到他的鼻梁,“阁下,您的姓氏叫作奥尔德,对吧?据说您父亲曾是个军官。”
诺斯的语气带着恶意的揶揄。
青年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不做出任何表态。
诺斯忽然笑了,退回到原先的距离,用满是老茧的手点了点胸前的骑士金徽。
“看看这个,我的兄弟。”他讥讽道,“这里的圣骑士大多是骑士学院出身。他们毕业之后,被下放到帝国各教堂游历,剑下斩杀的恶魔比你看过的女人还多。等到他们杀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黑暗生物,经过十二道圣院之柱的考验,才能接过你胸前这枚徽章。有多少人惨死于亡灵的恶爪,你知道么,阁下?这是你在‘公主塔’学院永远学不到——”
“诺斯,你还没成为圣骑士长。”
希德打断他,眸色冰冷。
圣骑士团名义上是他的部署。诺斯平时仗着威望胡乱发号施令,他和主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诺斯会刁难卡尼亚斯,他明白大致是什么缘故,当然不是因为黑暗势力的壮大,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谁都会说。
卡尼亚斯是通过他的推荐直接空降的圣骑士。和卡尼亚斯杠上就等于是直接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而主教们正好需要这种“刚正不阿”、“公私分明”的骑士长。
希德正想再教训一下这个居心不良的骑士,却感觉到轮椅被往后拉去,赶紧握住扶手。
他转过头,看到居高临下的卡尼亚斯将手搭着轮椅上沿,半敛着深沉的眼,似乎在思索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大概是错觉。希德心想。
青年轻语道:“不必您费心。我来和他说。”
小圣子凶人的时候很可爱。
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让希德挡在他跟前和别人吵架,那会给他一种错觉——
没等吵出结果,他家的圣子就会哭鼻子。
……
哭给他一个人看不就够了?
这阴暗的念头在他眸底转瞬即逝。
希德还要出声,卡尼亚斯顺势捏一下他的耳垂,少年睁大眼睛瞪他,却说不出话了。
卡尼亚斯这才看向诺斯,嘴角悬着一惯的假笑。
“阁下想让我怎么做?”
从方才开始,诺斯一直在闭目养神,听到卡尼亚斯开口,才正眼看他。
“我喜欢直爽的人。”中年人压低了嗓音,“我的要求不高。最近佣兵公会新增了几个黄金委托,我们铂金之座已经完成两个。先生,我希望您也能去完成一个,无论是怎样的形式,雇佣佣兵团或者亲自出手都可以,得让圣院看到您的实力。”
黄金委托是佣兵公会最高级别的委托令,一般不会有太多留存。
只是近几日来,伴随着失语海下位面封印的解除与普鲁维尔的失踪,黑暗森林、恶鬼谷等地的恶魔与亡灵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就连西域雪山之森的精灵也为抵御亡灵侵袭而精疲力竭,帝国周边的状况则更为惨烈。
为此公会才特地以朝廷名义发布数道黄金委托,意图以重金募集勇士,扫除边境动乱。
卡尼亚斯问:“只要完成?”
“是的。有时候背景与金钱也是实力的一种。”
“好。阁下慢走。”
诺斯被冷不防发了逐客令,颇有些始料未及。他瞪着卡尼亚斯冷哼,转身离去,却在心头一嗤。
软蛋。
他调查过卡尼亚斯的家境。
奥尔德男爵庄园里的积蓄早就在最近三年被这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花光了,纵使倾家荡产,也无法征调唯一能够与圣骑士并肩、最富盛名的铁玫瑰佣兵团。
要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着头皮自己上,那就更有好戏看了。
他等不及那个小白脸被恶魔族啃成骨头的模样。
待诺斯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卡尼亚斯低下头,让圣子稍等片刻。
希德仍旧沉浸在青年在他耳垂上那轻轻的一捏,恍恍惚惚地同意了。
卡尼亚斯一弯嘴角,提着佩剑,无声跟上诺斯的脚步。
今日的圣祷会已然落幕,回廊上只有零星几位牧师。
卡尼亚斯垂头走着,漫不经心,待诺斯晃入偏僻的小后花园,掌心压住剑柄,疾若雷电地抽.出一道冷白。
霎时间杀气冲天,冰冷刺骨的压迫笼罩整座花园。
诺斯瞪大了眼睛,正要转身御敌,背部一阵剧痛,被撞飞出去,摔在地上。
他的白银盔甲上的附魔纹顷刻碎成齑粉,蛛网般的裂纹布满最坚硬的金属,秘银坠饰化为碎屑散了一地。
这是最恶意的袭击。
失去圣骑士的护甲,此时他与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没什么区别。
仓皇的诺斯还不知自己是惹怒了哪位名震四海的剑客,正要爬起来逃跑,一柄新发于硎的宝剑噌的一声没入他耳旁的岩石。
从裂缝里蹦出来的小石子调皮地弹了一下他的脸,登时将这位威风赫赫的圣骑士吓得魂飞天外。
恐惧扼住了诺斯求救的欲望,他战栗地转过脸,朝上方看去。
那个几分钟前还被他嘲讽过的小白脸,正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我听说贵骑士团以拳头争取话语权。太好了,我也喜欢爽快的人。”黑发血眸的贵族青年英俊如恶魔,一字一句地低语着,语气低沉而轻快。
“从前的事——您多少照顾过殿下一点,我不追究。从现在起,请阁下避开圣子大人行走,因为您似乎对他挺有意见,他也不大喜欢您。
“假如被我发现,您看到他一眼,我就剜掉您一只眼睛;您说他一句坏话,我就把这把剑沿着您的喉咙插下去。
“诺斯先生,明白了吗?您抖得厉害。要是漏听了几句话,我可以给您再从头到尾交代一遍。
“我不厌恶麻烦,但厌恶不自量力的跳蚤妄图染指我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