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她这样的语气,还是在牛头寨里,仿佛再自然不过说自己要当山贼头子。
颜禾现在听她说这种话就一阵绝望,绝望中又依稀透着麻木。
倒不是他不看好宁悠,以前也不是没出过女王,算不上什么新鲜事,而且她还是正经前朝血脉。只是前路是可以预见的麻烦重重,毕竟江山被这一家人糟践过好几次了,先是连着几个昏君,又是宁宸这个跑路的,早已经把信用透支光了,人家各家族肯定不支持她。
想到这里,颜禾很崩溃,江山是她家的吗,想扔就扔,想要了又捡回来。
……不对,这几百年里好像还真是她家的。
颜禾觉得宁大小姐是太闲了。
看看苏紫,成亲前忙着斗极品打脸,成亲后就被小心眼控制欲相公管着,不然以当时几大势力对她的迷恋,她要是真和宁大小姐一样的心思,人家说不定都上赶着给她送来。
他当下计上心头,毫不留情卖队友:“大小姐此次回京,有没有想过探亲?”
宁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面露疑惑:“我在京里还有亲戚吗?”
没记错的话,她爹把前朝皇室里的全都给折腾干净了吧。
颜禾十分热心:“这不是还有苏家吗。”
容启在一边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宁悠这下就想起来了。
苏紫这个壳子,本来是个软弱的嫡女,在府中一直被人欺负,后来更是被庶妹陷害,险些失身,还惨遭退婚,万念俱灰之下,上吊自尽,当场就没气了。
非常传统套路的小说开头。这时候一般就会有人穿越过来,或者直接重生到以前。
可能老天爷也觉得原来那个好好一个大小姐混成这样,重生了估计也就是再死一次。
于是她娘穿越了。
颜禾见她还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已经说开了:
“俗话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那个庶妹能伏低做小,讨好继室,所以一直都是宁夫人被欺负。因着宁夫人经过生死彻悟,性格大变,继母在她那里吃了不少亏,还多次被她落了面子,换不到好处了。是以借着机会,将苏家族人全聚到了一起,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将宁夫人彻底从族中除名。”
这个年代,天灾人祸颇多,朝廷也不怎么靠得住,不说宁宸撂担子,褚圭又各种昏聩,前头那几任昏君就把人折磨得够呛。
时人更多是依附于各自的家族,因为有血缘这一纽带在,好歹能结成方向一致的结盟,若是血亲中出现有问题的人或是蛀虫,再剔出就是了。
族中除名的人,与被赶出族群的草食动物一般,只有被撕得粉碎的下场。
“这继母自然不知道,能这么顺利将族长请出,也是宁夫人设的一个套,就要借此机会将她的目的大白天下。”
庶妹所做的一切,都是由继母指使的。因为庶女更听话,容易掌控,便设计将她嫁给苏紫的前未婚夫。没了婚约,再拿她换苏紫父亲的前程。
苏紫手中握了不少证据,与族长说时,说到后面,更是垂泪哽咽,她生得太好看,哭起来连上了年纪的人看着都红了眼眶,一边的继母却还在无力狡辩,相较之下,信谁一目了然。
宁悠以前曾经恶趣味想过,她娘当年穿越时,指不定还说过一句“我会报仇,替你好好活着的”这种话,这会听着,更觉得既视感明显。
这个阶段大概就是还真正的苏紫残留在身体里的情绪都涌上来,所以真心实意为自己哭了出来,然后她娘就会觉得身体一轻,从此为自己肆意而活。
颜禾还在说:“当时形势正紧绷,苏老爷要打女儿,谁都拦不住,继母也露出快意的表情,这个时候,宁庄主走了进来,救了宁夫人。”
故事的后面非常圆满,因着宁宸这一助攻,继母真面目在全京城人面前暴露,渣爹仕途屡屡受挫,还差点被昏君剁了,整个人彻底颓丧,在族人面前颜面尽失。前未婚夫已经娶了庶妹,对此还认为是苏紫的手段,后来几次交锋中爱上她,知道了真相,追悔莫及。
颜禾一个谋士说起话来,嘴皮子利索,口才和煽动性都没得说,要是策论便罢了,没想到讲八卦也这么滔滔不绝,连带着比划,非常形象。
宁悠好笑道:“你哪里听来这么多陈年辛秘。”
不少细节连她这个从小听床头故事的人都没听过,他怎么说得跟自己亲眼见过的一样。
“是我说给他听的。”
颜禾骤然变色,原本口若悬河,也戛然而止,当机立断蹲下身捂了头,下一刻,果然有人抄起了拐杖揍他。
“娘!给我留点面子,这都是比我小的,以后我可怎么见人!”
颜禾也不敢躲,一面嚎着,一边冲刘顿使眼色。
刘顿出于大家跟着一个老大,还是帮着拦了几下,被误伤了一次。他一头卷发软蓬蓬的,在那里蹦来蹦去,这会皱了脸很是搞笑,才叫颜老夫人消了气。
“你还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你以前老说未立业不成家,现在山贼头子也是份活计,你赶紧给我成亲。”颜老夫人杵着拐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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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禾从没这么消停,缩在一边不吭声,全然一副为梦想进城拼搏,回乡惨遭老母亲逼婚的大龄男士模样。
颜老夫人恰好相反,将儿子打了一顿后,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整个人比在秦书婉跟前都精神多了。直接叫人在花园中摆了桌上了茶果,拉宁悠在跟前坐了,笑眯眯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宁悠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了,才道:
“你与你母亲生得很像。”
“您认识她?”
颜禾在一边捂着脑门上的包,解释道:“我娘未嫁前姓苏。”
难怪他说得这么详细了,以前一些事情比她还清楚,想来都是颜老夫人告诉他的。
颜老夫人笑道:“那时我早嫁人了,本来苏家的族内事务也通知不到我了,幸好我恰恰在那日回娘家,不然还真叫我瞧不着这个热闹。”
宁悠闻言大汗。
把同族那些事当热闹看,这颜老夫人也忒耿直了,看来颜禾这么八卦不是没理由,估计是遗传的。
颜老夫人感慨道:“我还记得,我头一次见着三皇妃的时候,她还与容将军好好的,那时候许是被欺负了,躲在花园子里哭,就只有容将军哄她。”
这里的容将军是容启他爹,不过他在苏府的时候还只是落魄寄住在苏紫的叔叔那一房,直到后来苏紫离家,他才跟着离了京。
这时候苏紫还会被欺负哭,想来颜老夫人见到的是那个真正的苏紫。
“因为以前也常常听说,这两个人,一个寄人篱下,一个爹不亲娘不疼,很能说上话。我那时候远远看见了模样,更觉得,啊哟,真是般配啊这两个人。”
一个寄人篱下,一个爹不亲娘不疼,这描述听着怎么就这么耳熟呢……
颜禾表情有些尴尬,结果宁悠听着,还好整以暇喝了口茶,颜禾又忍不住看向容启,结果连容启也表情自然,似乎对这话题没有半点兴趣,只专心在一边剥杏。
颜老夫人又道:“好不容易等到那个未婚夫退婚了,我想着,果然这是一出青梅竹马互相携手的戏啊,虽然与他们没有说过话,但我这人就爱故事,连话本名字都替他们想好了。哪知道半路……哎。”好歹顾忌着宁悠也是半路杀出来那位的闺女,颜老夫人没说完。
颜禾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娘,要真如您的意,那样就没有宁大小姐了。”说完就又被捶了一个包。
颜老夫人神情慈蔼,说话却直来直去的,见了宁悠,像是终于找到了树洞,语气满是回忆自己那些年站错的cp。
“要我说,还是容将军好,三皇子太偏执了,就拿方才我儿说的那一出,其实能这么轻松请到族长出面,容将军也在里头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不过没有说。三皇子则刚好相反,他本来也可以轻松替三皇妃摆平了,偏偏要跑到她跟前去,把什么都摆到面上来。”
“我后来看三皇子报仇,也反应过来了,他自己众叛亲离了,便也要将三皇妃也变成独一个,离了家族庇护,才好与他是两个人。”
这一段宁悠就知道了,她在那些睡前故事里听过,宁宸这时候正好是假装疯狂跋扈皇子。直接众目睽睽下跑进来,将她牵进怀里护住了,还照着自己的人设放话,然后大闹了一场,最后带着苏紫一块脱离了家族。
宁悠细想片刻,不得不承认她爹的套路很深,换自己也肯定很感动。
她还想着,眼前一晃,一只黄澄澄的杏子隔着帕子托到她眼前。
容启轻声道:“我与他们先去收拾住处,你同老夫人一起,晚上我来接你。”
宁悠下意识接过点头。
他这才起身,同颜老夫人颔首,离了亭子,刘顿一行连忙收拾跟上了,只留颜禾还在一边捂着脑袋。
容启这些年居无定所,来京中时,如果住处还没收拾出来就会到颜府中短住,颜老夫人对他很熟悉了,也半点不在意,又将注意转向她。
宁悠回过神后,就发现颜老夫人的笑容更加古怪了,吓得她连忙塞了杏子,以免被问话。
结果颜老夫人彻底抛了先前的话题,只看向颜禾,从他一把年纪没成亲说起,急速漂移一般拐到宁悠与容启的事情上,每次的问题猝不及防,等颜禾下意识说了,刚要防备,突然又说回了儿子的人生大事。
颜禾被自己的心头大患骚扰,宁悠一个杏子还没吃完,颜禾就把这一路上看到的和从刘顿那里了解到的交代了一个全。
颜老夫人这才十分满足长舒了一口气:“老身再无所求啦。”
宁悠:“……”
她从不怀疑,这世上就是有人能把自己活得跟电视剧或者话本里演得一样。她娘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是作者写了一个深情男二,一下戳了颜老夫人这个戏迷的萌点。颜老夫人追这篇文追了大半辈子,当年还站错了cp,现在终于见着曲线挽救一波的希望了。
宁悠懂了,老人家这是把她当番外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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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颜禾一提,宁悠对苏家起了兴趣。
这次檄文一出,她还活着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了。
因为有南宫余柳和牛头寨做底气,更防备褚圭为了皇位,非说她是假冒的,她有意一路招摇过来,外面还有陆如诲虎视眈眈,褚圭不敢在这个当口对她怎么样。
如今已经抵京,宁宸的那些暗卫却还没找上门来,宁悠心里便多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敌在暗处,还布置多年,事成之后时隔一年后还要折回流霞山上再查找,这肯定是深仇大恨了,如果去了苏家,说不定能有新的收获。
是以,临别前,她向颜老夫人拜托为她与苏家牵线,颜老夫人干脆应了。
未等入夜,朝霞漫天时,容启就过来了。
他见宁悠一脸生无可恋,当下会意过来,绷不住抿嘴无声笑了一阵。
因为急着见她,这时才发现没有带杌凳,容启见她正仰头瞪着自己,连生着气也说不出来的好看,心下一漾,伸手将她直接抱起,往马车过去。
然后他就瞪着车厢僵住了。
容启:“……”
“怎,怎么了?”
她低声道,面上还有一些淡淡的粉色,比天际的霞色还要漂亮。
容启凝目瞧她,慢慢凑近了。
一边刘顿一众自觉背了身。
他在她耳畔低声叹道:“我手腕抽筋了。”
宁悠眨眼,低低噢了一声。
下一刻,她跳下来,伸出双手,穿过斗篷,搬住了他窄瘦的腰,在满街的目瞪口呆中将容启抱上了马车。
路上,宁悠一面给他揉手腕,一边还是笑个不停。
一开始她还想着给他留几分面子,后来见他还面无表情发呆,便再也忍不住,后来笑得整个人都趴伏到他手臂上。
他这才无奈道:“这么好笑?”
她顿了顿,嗯了一声,又笑了一阵。
因为再见以后,容启比以前高了不少,她都快忘了。经这一遭,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一直窝在屋子里搞研究,有一次半路低血糖,是她将他背回去的,那时候她还给他起了个绰号。
她玩心大起,突然拉长了声音,把那个调侃从那个日光下的记忆里翻出来,唤他:“启妹——”
这一声溢满了笑意,像是膝下的地毯一般轻软,因为笑得久了,音色有些低,带了些说不出的绮丽。
这时是黄昏,目能视物,却不甚清晰,车内灯未点燃,根本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宁悠靠着的手臂突然撤开,她便整个落到了他的怀里。
他偏偏反着压覆过来,一片昏暗里只有衣料摩挲的声音,一时又让她意识到身形的差别来。
容启咬牙道:“还不是你……”
他话未说完,马车急停了。
颜禾在外头敲了敲门,三长两短,是紧急事务。
容启沉了脸按了机关,躬身出门,一眼扫了来人的衣服。
是宫里的侍卫。
褚圭比他们想象中要沉不住气,他们上午才进京,现在就找人过来了。
那侍卫统领表情不好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圣上传唤宁氏明日一早进京面圣。”
宁悠在车里扬眉,没吭声。
侍卫统领又道:“圣上特许宁氏带几个人进宫,请现下告诉小的,有哪些人要去,顺便告知籍贯姓名,好为几位准备入宫文牒。”
这话面上说得很好听,主要还是提防她。
宁悠淡定道:“三个。”
颜禾一听这么几个人就有数了,人家都算自己能带几个打手,宁大小姐估计算的是自己能护着几个人。
容启与刘顿便都说了名字,容启用的是他以前常用的假身份。
颜禾在一边听着,也动了心思。
颜禾这个名字,在其他人眼里还是牛头寨的大当家,他要是直接说自己是颜禾,这不就是上赶着给送把柄过去吗,指不定人家直接把他送牢里去了。
颜禾想了想,便道:“我名宋符。”
侍卫统领闻言,面色一变,“你就是当年为圣上断言的清涛子?”
颜禾也是一愣,没想到陆柏言说的居然是真的,宋符这人还真有一眼就看出褚圭以后不同寻常的本事?
不等他多想,那统领手上一挥。
“可算找到你了,来人呐,将这老骗子绑回去,押进天牢!”
颜禾: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