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阮本是没有发话,而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可在听见梅娘说及二十年前时,她几乎是不可置信的转头就朝着一侧的骆闻息看去。
骆闻息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只是在沈阮转头过来的这一霎,他便微微一偏,转向别处去。
梅娘并没有发现两人的之间的不对劲,只是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后来,我们瞧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自然也不敢违抗他的指令,便也照做了。”
里面粗哑的声音渐渐消了,只余下一盏破旧的灯笼在屋檐下打着转,没一会儿眼前破旧的这扇门也被人从里面推开,随即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他打着酒嗝,随后心满意足的摸了下鼓鼓的肚子,只是在门前见着这两人时,他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梅娘给打发走了。
沈阮垂眼,目光冷寂。
“两位公子。”将男子打发走后,她便扭着腰笑着回身看他们,“里面应当没人了,现在可要进去?”
“进去。”沈阮冷声说道。
梅娘笑眯眯的应了声是后,甩着绣帕便走在两人的前面。
将破旧吱吱呀呀的木门给推开,院子里的光景可谓是一览无疑。
就算如今是夜黑风高,可凭借着灯笼那微末的光亮还是能叫人瞧清楚门边正倚着一个孱弱的妇人,她身形佝偻,偏瘦,可是唯有那一双眼,亮堂如火,带着一股执拗的恨意和渴望。
“两位公子,芳娘便是这位了。”梅娘瞧着两人没说话,便自发的接过了话。
也是梅娘这一声,将芳娘的目光给吸引过来。
她于黑暗中抬眼,将那张脸完全暴露在灯笼微末的光亮之中。
那一张脸啊,着实是可怖。
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划痕,其中最为可怖的一道,则直接横穿了她的整张脸,就似那面具一般,生硬间更令人厌恶。
见着他们,芳娘慢吞吞地歪了头。
倏地,她的脸上绽放出一抹不算是笑的笑。
“梅娘,这两位公子你是送错地方了!”或许是嗓子曾被毒哑的原因,芳娘的声音是又粗又哑,不但如此还显得十分难听。
梅娘摇头道:“我经营这儿这么多年了,你何时见我送错过客人!”
芳娘闻言更是觉着好笑,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这时,沈阮才瞧见芳娘的手在此时也显得十分无力,简简单单一个抬手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显得尤为费劲。
“是。”沈阮颔首,“我们便是来找你的。”
芳娘闻言,更是笑得开心,那双眼几乎是都要眯成一条缝,只是沈阮和骆闻息都知晓就算她此时在如何笑,她眼中也不会有半点笑。
“两位公子的口味可真是够奇特的。”芳娘撩了撩垂在脸侧的长发,随后挽到耳后,“不过奴家倒也不是不行。”
闻言,梅娘的目光是止不住的两人之间来回转换,甚至是还带着几分愕然。
骆闻息被这眼神给打量的有些心烦,正要开口时,就见沈阮已经从他身侧走过,朝芳娘去了。
芳娘也没想到这位俊美的小公子竟然会这般主动,一时她都有些愣在原地,直到这位眉眼精致冷戾的小公子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芳娘神色顿时恍然,好像曾经被她深藏于心的记忆被什么东西给拂拭,余下只有当年金陵渡口时,她初见小主子的模样。
那是一个极好的天,红杏枝头,春光明媚。
渡口上人来人往,她混淆其中。
那时,她已经挨了好几天的饿,整个人都混沌不清,直到她在人群里瞧见那位红裳银鞭的俏丽女郎,她便知晓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种被娇养在深闺里的女郎是最心善的,只要她可怜些,便能得到她们的施舍。
彼时,她也不大,为了在她面前摔倒,博取那丁点的可怜,她可谓是用尽了浑身力气。
她狼狈不堪的摔倒她的面前,与地面相触的痛意令她眼中立即就泛起了泪花。
就在她可怜兮兮的想要以此博得同情时,就见一双手横空伸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她抬眼看去,就瞧见她那双笑意横生的明眸。
至此之后,她便有了家。
只是她没想到,时隔二十年后,还会有人如当初一般,朝她伸手。
芳娘神色恍惚间,已经将自己的手给搭了上去。
可就在眼前这位小公子握住她手的那一瞬间,她愕然抬眼,完全想不到面前这位小公子竟然会是一位妙龄女郎。
这双手柔嫩细腻,软若无骨,她实在是不知道哪家公子竟能生出这般手来。
芳娘惊讶之初,想要将手给抽出来,可是握住她手的沈阮却是一下将手给握紧,力道十足十的,根本让她挣脱不开。
“ 你……”
芳娘刚开口,沈阮已经拉着她走到屋内。
骆闻息紧随其后而来,在芳娘目光的注视下,他啪的一声,将门给关上。
屋内木桌上的烛火微微摇曳了几下,最后才定格住。
沈阮打量这儿地,特别是那张简陋的床榻上,此时更是传来几分难言的味道。
她并非是不经人事的姑娘,她看了眼后,便挪开了眼。
虽是面上不曾显现出任何来,可芳娘心中无端便升起一种不安与自卑来。
“这位姑娘……”芳娘寻着措辞,嗓音粗哑,“您为何……”
没等芳娘说完,沈阮便放了手。
“来这儿,坐着。”骆闻息擦干一张凳子后,便朝着沈阮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就算是岁月变迁,容颜易改,如今沈阮也知晓了她是谁。
她抬眼又看了芳娘一眼,半响后,转身朝骆闻息那边走去。
“你也坐着,不是说腿断了吗?”骆闻息轻笑声在破旧的屋内响起,怎么听着都像是嘲讽般。
芳娘脸色蓦地一变,甚至是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双腿。
曾几何时,她的这双腿被人硬生生打断,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是后来,她不肯放弃,这才……这才治好。
只是,如今虽能勉强行走几步,但到底不如最初。
“你们……不是恩客吗?”
骆闻息嗤笑着,伸手在沈阮的肩膀上拍了拍:“我以前是不是与你说过,在街上随意捡来的人可靠不住,她们呀,就是一头白眼狼呀,暖暖。”
被尘封数年的名字入耳,芳娘不可思议的瞪大眼,随后牢牢地盯着坐在凳子上这位精致明艳的姑娘。
她眉眼生得极好,就算说一句绝艳天下也不为过,只是……只是……她的小郡主,不是早就死了吗?
“乐怜。”瞧着芳娘被他惊得说不出话,骆闻息倒是不以为意的摇着扇子,喊出了那个已经消逝于二十年前的名字,“好久不见。”
芳娘面容上的愕然更甚。
眼前这两人最多也不过是二十出头,怎会知晓她是谁?
“我们知道你,你好像很意外?”骆闻息说着,啧啧一叹,“但我却觉着不意外,毕竟我们怎么说也都相识十来年了,不是吗?”
“你……”芳娘目光在沈阮和骆闻息之间更是摇摆不定,“你们到底是谁?”
“乐怜。”这下,开口的人却是从骆闻息换成了沈阮,她倚在桌边,那双桃花眼如今带着潋滟的流光,极是美艳妖冶,“你我好歹主仆一场,我自认也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你怎么就连我都不敢认了呢?”
芳娘原先还摇摆的目光是一下就定格在了沈阮的身上。
纵然两人生得并不是相似,可细看却能发现,面前这人同她的小郡主,有些小习惯简直是一模一样。
“小……”芳娘张嘴,声音更是因为激动完全就说不清话,“小……小郡主!”
沈阮展颜一笑:“见着我,你好像不太高兴?”
芳娘闻言立即摇头:“不……不是……见着小郡主……乐怜很高兴。”
“很是高兴啊!”沈阮啧啧一叹,随即继续打量着此处,“那我怎么就瞧不出来呢?我还以为你见着我不是很高兴呢!”
“乐怜,我今儿找来,也就不与你兜圈子,说那些主仆情深的话了,我就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毕竟你跟在我身边少说也有十年了,应当很是清楚我的手段如何,多余的话,多余的事,你我也就不必了。”
芳娘身子一颤,她看向沈阮的眼中再一次蓄满了泪。
“你也不必这般瞧着我,也不必怀疑我是不是姜暖。”沈阮直接挑破道,“你就当是,老天见我可怜,让我投胎转世的时候,带了上辈子的记忆,是以,我才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芳娘不敢再说话,其实她已经确定了她是她的小郡主。
就算是换了副面貌,可人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我死的那一日,只喝过你递给我的茶水,那茶水里面放了什么,你便说。”
芳娘没想着沈阮竟然会这般敏锐,直接就点破了症结所在。
她原先望着沈阮的眼睛正一点点的垂下,直到最后完全闭着,不敢再看她半点。
等了半响,沈阮依旧没等来芳娘的声音,她的那一颗心如今可谓是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当日所有的猜测,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沈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一片干涸,竟然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骆闻息抬手压在沈阮的肩上,制止住她颤动的身子。
“原来,真是你呀。”半响过后,沈阮自嘲着扯了扯嘴角,眉眼间的讥诮愈发浓烈,“见着你之前,我还在想,你如果肯对我解释一句,哪怕只有一句,我都会相信你,只是乐怜,为什么呢?”
“那十年,我待你难道不够好吗?”
芳娘垂首拼命地摇着脑袋,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不是,小郡主对奴婢很好,是奴婢……是奴婢不知好歹,信了他人的话。”
沈阮握着手,压在一侧的桌面上搁着:“信了谁的话?”
“到底是谁,能让你心甘情愿的背叛我,给我茶水中投药?”
芳年伏在地上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甚至是就连脑袋也是不停地往地上磕着,垂眼往下看,便能瞧见那脏污的地面上渗出血迹来。
沈阮冷漠得勾着嘴角,一伸脚便将芳娘朝后踢开。
血从芳娘的嘴边流下,她捂着被踹着的地起了身,尔后又重新跪下。
“你不说?”
“小郡主,奴婢……”
“乐怜,你是傻子吗?”此时此刻,沈阮心中对乐怜的怜惜是浩然无存,“你为他背叛了我,朝我下药,任务完成后,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就是一枚弃子,饶是如此,你还要包庇他?”
“还是你觉着,只要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你心头那人到底是谁!”
芳娘依旧在摇头:“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还请小郡主……小郡主不要……”
“是云晞,对吗?”沈阮打断她的话,轻飘飘的声音就像风似的传来。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刹戛然而止,芳娘不停磕头的动作更是一顿,她跪在地上,深深地伏上去。
“小郡主……”
“所以真的是他。”沈阮垂眼盯着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乐怜,他同你到底许诺了什么。”
芳娘闭上眼,并不敢在想。
见着她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沈阮眉眼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耷拉着。
“你若不说,那便不说,我会在这儿呆到明日。”沈阮起了身,走到芳娘身侧,“你若想好了,便来寻我。”
说罢,沈阮看向骆闻息,“走。”
骆闻息虽是有些意外,却还是依言同沈阮从屋内出来。
走到院中后,屋内那些难闻的恶臭似乎也随之消散。
她抬首,映入眼底的只有苍穹之上零星点缀的几点星子。
“暖暖。”骆闻息用扇子戳了戳她的背,“你打算如何?”
沈阮回身去瞧那座隐没于夜色中的屋子。
它似乎正被这张牙舞爪的夜色一点点的吞没,随后化作一粒尘埃,消散于这个世间。
“带回去。”沈阮冷声道。
骆闻息有些意外地抬眼:“就这样?”
“世间本无芳娘,更无乐怜。”沈阮低声道,“你懂吗?”
骆闻息嗯了声,眼中弥漫出点点的笑意来:“我——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