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韩沉非几乎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
可是站在门口的那个青年身姿挺拔如同翠竹,一头茶色卷发被风微微吹动,眼睛里永远盈着熠熠的光, 嘴角挂着三两分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是林渐西还能是谁?
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自小在福利院长大,背后没有一丝人脉和资源, 身家一穷二白, 三两下就全部扒得清清楚楚。
但眼下, 性子一向冷淡的表哥居然和他看起来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还一同乘车前来别院探访, 外祖母甚至亲昵地喊他“小西”。
这个人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又有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沉非心中一沉, 抬眸迎上青年的视线,四目相对之间, 只觉得对方简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谜团,处处都透着诡异, 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生活, 像是要把他重重包围,然后死死困住!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林渐西, 现在在科大念书。”傅临北上前一步,温声向韩沉非引荐道。
而后, 他又转向旁边的青年,“渐西,这是我表弟韩沉非, 目前从事娱乐媒体行业。”
林渐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翻江倒海,发出了社畜的哀鸣。
这剧情完全超纲了!原著里根本没提过韩沉非有个表哥叫傅临北。
本来以为结识了一个剧本之外的朋友,还想着难得晚上一起吃顿饭当作休假,现在居然还要加班?
更危险的是,他现在已经把四个大佬连成了线,关系网彼此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好好处理今天的偶遇,无疑会影响到全盘的计划!
所以现在该怎么做?
林渐西花了一秒的时间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又用了两秒的时间快速理清目前的全部状况,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攻略路线重合的部分以及不同人设的交集,然后立刻就有了决断。
他在韩沉非面前本来就是个疯子,疯子做什么都可以,那么就算再多一份罪状又能怎么样?
施拉普纳曾经对自己的球员说过,如果你不知道该把球踢到什么地方,那就往对方的球门里踢。既然他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经得起任何推敲,那就完全可以用最直接的方法应对一切!
于是林渐西顶着韩沉非意味深长的视线,却恍若未觉,反而忽然绽开一点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一笑还露出整齐的贝齿。
“我和韩先生之前就见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他居然是你表弟。”他神色自然地看向傅临北,面上没有一点心虚。
“真的吗?”叶老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当即就露出惊讶之色,把手里的小花洒放到藤架上,忍不住好奇发问:“沉非,你和小西是怎么认识的?”
傅临北也不禁投来若有所思的一瞥。
见状,韩沉非登时眸光微闪。
在盛铭风面前叫“非哥”,在自己面前冷斥“韩沉非”,现在又改称“韩先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会伪装好像有一百张面孔,现在居然还堂而皇之地立在这里。
这个人怎么敢?
他怎么就能确定自己不会揭穿他的真面目?
韩沉非垂下眼眸,不紧不慢地转了转食指上的叠戒,回答的语气意味不明:“工作上认识的。”
“我们这一行接触的人多,圈子也大,就那么认识了。”他笑了一下,明明知道叶老夫人并不喜欢演艺圈的是是非非,还刻意把话说得很含糊。
闻言,林渐西勾唇微微一笑,解释道:“没错,我的朋友刚好是韩先生手底下的艺人,常和我说他负责又严谨,现在看来,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这话说的是韩沉非,目光却看向傅临北,不但坦坦荡荡地交代了两人的交集,又顺带夸了在场的所有人。
于是叶老夫人原本转阴的面色重新变得晴朗起来,嗔怪道:“你可别夸他,再夸这小子尾巴又要上天了。”
她对娱乐圈没什么好感,也不太支持自己外孙的工作性质,但听到林渐西真诚的夸奖,还是高兴得眯起了眼。
但韩沉非心里却警铃大作,完全没料到林渐西会毫无顾忌地言明一切。青年此刻这样自然平静的态度,只能说明一点——
他坚信自己毫无破绽,所以根本有恃无恐!
砰。
是瓷器轻轻碰到底座发出的清脆声响,有贵客来访,女佣早已经很知趣地端上来今年新进的香茶,却被叶老夫人叫住了。
“哎呀,今天正好你们都在,一个都不许跑,全都来看我新养的花。”
她常年少女心泛滥,一定要拉着几个小辈先到后院看她精心培育的成果,还一人塞了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布置了摘花的硬性任务,说是要放在今晚的餐桌上作为装饰。
傅临北被老太太抓着去了花园的东侧,而韩沉非和林渐西则被分配到花园的西侧。
层层叠叠的花枝掩映里,两人闷不吭声,各干各的,彼此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
“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最后还是韩沉非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寂。
一身昂贵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抚过玫红的花瓣,语气冷飕飕的,“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回答他的只有偶尔吹过的一丝风声,林渐西自顾自拿着园艺剪刀采摘各色花卉,仿佛没听见一般,根本不睬他。
“你费尽心机不断接近,到底有什么意图?”
然而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青年甚至收起手里的剪子,打算去另一边继续采摘。
韩沉非的耐心彻底告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把人狠狠拽了过来,“说话!”
“我说了你信吗?”林渐西的手微动,一个巧劲很轻松地挣脱开了男人的钳制,语气还带着点调笑:“这么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你哥。”
还真是有恃无恐。
韩沉非立刻沉下脸,发出一声冷嗤。
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花草,随意地剪下看着顺眼的花枝,目光却总不自觉地在眼前的青年身上流连,想要找出他犯的错处。
结果下一刻,柔软冰凉的掌心就冷不丁覆了上来,激得他一个激灵。
紧接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就从他篮子里慢悠悠地挑拣出两株怒放枝头的花,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没人告诉你,不能把青罗丝和玫黛红这两种花放在一起吗?”林渐西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凉薄和嘲讽。
“这两种花相生相克,即便是放在一起也会加速枯萎,更别说这两种花色还是花艺搭配的禁忌。”
韩沉非狐疑:“有这种说法?”
林渐西煞有介事地点头:“就好像佩了红宝石又搭配青色的坠饰,就会显得格调尽失,我这样说是不是就能理解了?”
等等——
韩沉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袖扣上的鸽血石和外套上点缀的青色水钻:“……”
他在短时间内连续吃瘪,一点便宜也没讨着,心里不爽极了,暗暗磨了磨牙道:“真应该让他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这话一出,林渐西的神色登时就有片刻的凝滞。
而后,他竟是垂下眼眸,睫羽微颤,半真半假地发出一声感慨:“韩沉非,我在别人面前都很正常,唯独对你格外不同,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清润的嗓音微微压低,仿佛带着一声隐隐的叹息,一下子叹进了人的心底。
是啊,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韩沉非的心脏莫名其妙地漏跳了半拍,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于是林渐西轻轻一笑:“对你特别,当然是因为你特别——”
他语气晃晃悠悠的像是在过山车,到了最高处忽然停住了,韩沉非只觉得自己一口气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只想快点知道答案。
“——特别讨厌呐。”他接着说。
韩沉非:“……”
果然又被这人给耍了!
眼前的青年总是一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模样,他看着看着,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极大的火气,反守为攻,手一拽直接把人抵在了重重枝干之上。
啪——
花篮落在地上,瘦削单薄的身板撞上了花枝,整个花丛都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淡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夹杂着几片朱红,落在林渐西的发顶,那张白皙精致的脸藏在花间,简直比花还要娇艳。
但可气的是,明明已经被他制住,明明处于彻底的弱势,好像人人可欺,却依然高昂着头,神色冷然满是轻嘲,愈发显得艳色逼人,好看到夺魂摄魄的地步。
于是韩沉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忽然整个人压了过去,想要看到他失态的模样。
但没想到的是,林渐西既不害怕,也不抵抗,浅色的唇瓣微微翘起,像是胸有成竹地在等待着什么。
等到两人身影越靠越近即将交叠的那一刻,他才猛然开始动作,提高嗓子喊出了声。
“临北!”
韩沉非顿时一惊,手也抖了一下,像被火烫到了一样,条件反射立马放开了他。
下一刻,高大俊美的男人就顺着蜿蜒的小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他眉头拧得紧紧的,手上提着个篮子,但信步走来的优雅姿态却仿佛手中拿着的是个公文包。
“怎么了?”他询问,语气难得显出些焦急。
“没什么,这边的花选得差不多了,我想去你那边看看。”林渐西笑眯眯地解释道。
而韩沉非一言不发,手背在身后,脸色十分难看。
傅临北余光瞥见掉在地上的花篮,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眼睛一眯,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接着就给了自家表弟一个警告的眼神。
韩沉非的面色愈发阴沉,篮子也不捡扭头就走,于是西边花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傅临北的眼神幽深而安静,就这么深深地凝视着林渐西,看得林渐西后背一阵发毛。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不应该啊,刚才我明明算得很精准,他应该什么都没听到才对。
“怎么了?”他镇定自若地问。
然后傅临北又靠近了一点,顺手拂去林渐西头顶的落花,身上带着的那点好闻的香气一下子盈满了青年的鼻尖。
“你的右边眼角被划出了一小道伤口。”他低声道,“出血了。”
“我受伤了?”林渐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男人指的地方,不料却被他一把按下。
“别碰,会感染。”他温声提醒了一句,“跟我过来。”
于是林渐西被领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漂亮华贵,四面挂着精致的壁画,看着像是个待客厅。
刚坐下没多久,傅临北就已经拿出了消毒的药品和棉签,沾了药水之后,马上就轻轻抹在了他清洗过的伤口处。
药水是特制的,效果很好,但药性也强,对破损皮肤的刺激几乎是一等一的。
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林渐西才真正感受到了一丝疼痛,倒吸了凉口气下意识地想要出声,但还没出口,就被他硬生生忍了回去。
见状,傅临北眸光一深,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
但大概是他实在太小心翼翼的缘故,疼痛褪去之后,反而觉得有一点点痒,让林渐西不自觉地眨起了眼睛。
于是傅临北就看见青年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一直在闪动,睫毛呼扇呼扇,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眼底湿漉漉的,嘴唇却死死地抿着,仿佛是一只受了伤却不肯吭声的小猫。
“疼就说。”他不自觉地柔声安抚。
林渐西想摇头,但头被男人的手固定住了不方便动,便只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的态度。
“我就是被花刺稍微刮了一下,这点伤哪儿会觉得疼啊?”
闻言,傅临北不禁叹了口气:“你不是不疼,你只是很能忍。”
林渐西一下子愣住了。
其实他是习惯了。
从前练习格斗的时候,当武替的时候,拍戏吊威亚的时候,受的伤比现在严重多了,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人,久而久之,就不会喊痛了。
反正喊了也没有任何用处,白费力气罢了。
他弯了弯嘴角,很快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要是我真的觉得痛,是忍都忍不住的,所以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但就算只有一点点痛,也是可以说出来的,不用忍。”傅临北轻声回道,眼神很温柔。
这样毫不掩饰的真诚关切,让林渐西心中登时掠过一丝暖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知道了,谢谢你。”
*
晚餐时间到了,厨房准备的菜品很丰盛,还有叶老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青萝什锦羹,一席宴吃得主宾尽欢——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傅临北晚上还有个视频会议,所以不得不先行离开,林渐西原本也想跟着走,不料叶老夫人硬多留了他半个小时说话,等到月亮都爬上枝头了,才依依不舍地让韩沉非送他回家。
“小西慢走,下次再来啊。”她倚着大门轻声呼唤。
“好,您先进去,我这就上车了。”林渐西笑着挥了挥手,钻进了副驾驶座。
惺惺作态!
韩沉非神色不快地顶了顶腮,他一看见这人和自己外祖母那副亲昵的作态就觉得不适,于是没等人坐稳就发动引擎飙了出去。
车子在夜色里疾驰,车内却十分寂静,一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林渐西的余光只能看见男人不耐烦蹙起的眉头和下压的嘴角,整个逼仄的空间里,气氛显得极为压抑。
很显然,在多次出手失败,几次尝试碰壁之后,韩沉非已经陷入了倦怠期。
在一段关系里,如果永远处于下位,永远被轻而易举地掌控,每次都被精准地猜中心思,难免会让人失去继续纠缠的信心,更别说像他这样本就有些自傲偏执的人。
就好像猫逗老鼠,一味的追逐是不行的,只有在合适的时候稍微卖个破绽,给一次能反击的机会,才能让这场游戏继续下去!
而眼下,这个合适的机会显然已经到了。长久以来被牢牢压制的憋闷已经到达了顶峰,他现在一定迫切地想找个机会狠狠报复!
于是在车子经过一段昏暗的路段时,林渐西的身体一瞬间就变得僵硬了,好像血液逆流一般难以动弹。
韩沉非何其敏锐,立刻就察觉到身边人这片刻的紧绷。
于是他细心观察留意,发现一直等到车开出这段路,马路上灯火通明,青年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不对劲。
他阴鸷的眼底立刻闪过一丝亮芒,脚下猛地一踩油门,方向盘狠狠一打,车身立刻朝右拐进一条暗道。
周围没有路灯几乎是漆黑一片,车子里又只开了氛围灯,光线极暗,又极为安静,只有林渐西经过压抑之后的轻微喘息声在车里不断回响。
韩沉非登时就是浑身一震。
黑暗障碍应激症。
处在越黑暗的环境下,紧张情绪就会越明显,各种感官都会变得极其敏感,只要一点轻微的刺激就会产生强烈的战栗。
韩沉非眼睛一眯,先是等了片刻,然后在这个时候骤然打开了顶灯!
光明乍然亮起的那一秒,他看到林渐西漂亮的脸上一片绯红,往日清冷傲然的眼底再也没有任何嘲讽,只余一点茫然,甚至透着一点引人肆意妄为的热气。
他一下子口干舌燥,有一股近乎疯狂的兴奋感席卷了全身。
林渐西,我好像发现你的弱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