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渐西单薄的后背紧紧靠着副驾的座位,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他逐渐清醒过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眼神也慢慢有了焦距,这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暗巷。
“怎么了?”他懒散地掀了掀眼皮,一脸莫名地看向身边驾车的男人,“对着导航开车也能迷路?”
声音平稳,话尾上扬,还习惯性地带了一点倨傲和嘲讽, 和平时那副讨人厌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像条外表华丽的毒蛇,永远在窥伺里危险地吐着信子。
若换在十分钟之前, 韩沉非早就不耐烦地开车走人, 不跟这人做无谓的纠缠,可是现在……
他微微眯起双眼,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开始饶有兴致地上下扫视着林渐西。
青年两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纤细的手指正死死扣住一边的皮质扶手,像是要深陷其中。
他在害怕。
韩沉非只觉得心口一阵畅快, 长久以来积累的郁气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纾解!
这哪里是什么毒蛇,根本就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可怜猎物,明明已经被坚固的捕兽夹牢牢钳制,却还强撑着一口气试图逃离, 最后只能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你听说过,黑暗应激障碍吗?”他漫不经心地摘下手上昂贵的腕表, 搁在一边发出的轻微响动,在此时却显得格外明显。
“什么意思?”
林渐西脸上略带茫然的神情像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专业性名词,眉头微挑, 眼底十分平静只有淡淡的疑惑,依旧是没有一丝破绽的完美演技。
还在嘴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韩沉非轻轻一笑,把腕间的鸽血石袖扣也取了下来,轻轻卷起衬衫的袖口,动作优雅迷人,又隐隐透出几分危险。
“这和一般的黑暗恐惧症不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生理性缺陷,一旦落入黑暗环境里精神就会高度紧张——”
他一字一句详细地说出病症所在,一本正经的口吻冷淡得像是科室里的主治医师,可与此同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关了所有车灯,连氛围灯都灭了!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中控台的仪表盘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还有车外面微弱的星火在闪烁。
紧接着,韩沉非毫无预兆地猛然转头欺身而上,于是黑沉沉的夜色连同他身上的淡淡冷香就铺天盖地将林渐西完全笼罩住了!
“而且在紧张的同时,身体也会变得极为敏感,一点点轻微的感官触动也会被无限放大引起强烈的刺激……”
他贴近青年莹白的耳廓,低沉的声音在鼓膜处震动,沿着听神经传入大脑皮层形成令人战栗的听觉。
“唔——”林渐西的耳根迅速发烫,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但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喉咙,身子几乎是立刻就变得僵直,想要往后避开却退无可退。
时间仿佛突然走得很慢,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只能听见他急促的轻喘,像上岸后缺水的鲛人一样濒临绝境。
过了好一会儿,韩沉非才大发慈悲一般把车内的氛围灯打开,星星点点的彩光就从头顶落了下来,这样既能让林渐西稍微喘口气,又不至于让他太快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这是独属于猎人的游刃有余。
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了,他可以尽情地欣赏青年难得的狼狈姿态。发丝凌乱,额角沁出了一点冷汗,卷翘的睫毛颤动得厉害,眼睛里水汽氤氲,眼尾还蜿蜒出灯光也遮不住的一片绯红,连目光都是涣散的。
漂亮又柔软,就连宽大领口下露出的精致锁骨好像也是脆弱的,轻轻一碰就能打碎了。
在不久之前,这人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对什么都应付自如的姿态。可是现在,韩沉非甚至生出一股错觉,仿佛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捏在手心随意把玩,染上各种各样的色彩。
这种巨大的反差简直让他兴奋到心跳加速,甚至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结果下一刻,就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道狠狠推开!
林渐西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偏着头拿一双清亮锋利的眸子瞪他,眼底闪过一丝利芒。
“乘人之危,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说话的语气依然透着蚀骨的寒意和冷冷的嘲讽,可经过刚刚那一遭,却怎么样都无法像之前那样有威慑力了,带点沙哑黏腻的嗓音反而让人产生了点旖旎的联想。
韩沉非压下心头奇怪的躁动,轻嗤一声道:“但这点本事用来对付你,也足够了。”
他作势又要去关灯,却被林渐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青年的动作看似强硬,实际上却是一次明明白白的示弱。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于是车里立刻响起韩沉非低沉性感的笑声,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得色。
他如今身心愉悦,倒也没再继续折腾,手一抬把头顶的阅读灯打开,随后便重新启动了引擎。
踩下油门,方向盘一打,车子就从暗道离开,在大马路上飞驰而去,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到了。”韩沉非把车驶向楼门外的临时车位,还没完全停稳,副驾上的青年已经迫不及待地解下安全带,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
只可惜他的脚步在方才接连的刺激之下变得虚浮,看上去隐约有点蹒跚。
“啧,路都走不稳了?”男人忍不住刺他。
“韩沉非,管好你自己。”林渐西满眼冷漠地回过头,“明明同一桌吃了饭,怎么就你碗里盐最多?”
闲成这样。
而韩沉非此刻心情大好,被讽刺了也不恼,嘴角微微上扬,看着青年悄悄靠着柱子才支撑住笔挺的身形,心中一哂没有戳穿。
“之前敲定的那档节目就快要开始录制了,你做好准备。”他语意不明地留下这么一句话,一脚油门驾车离去。
而直到那台车彻底消失在视野,林渐西才神色漠然地直起身,健步如飞地跑上了楼,哪里还有半点脚软的样子。
对待韩沉非这样的人,就要像放风筝一样,既不能扯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而应该给他一点主动权,看他忽高忽低在天上飘着,然后把线牢牢抓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将他手到擒来!
盛铭风那档综艺基本已经对接完毕,节目录制马上就要提上日程,到时候他会怎么做,倒是值得期待了。
林渐西的嘴角不禁轻轻勾起,把今天的意外事件也放进来成为计划中的一环,然后重新梳理了全部的路线安排,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收拾一下自己之后早点休息。
就在这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显示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临北】到家了吗?
于是林渐西眼中的冷嘲之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柔和。
虽然傅临北和韩沉非是表兄弟这件事让他有些意外,但这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马上低头打字回复:到啦。
那边的回复也很快,体贴地让他好好休息。然后隔了一会儿,又发过来一个文件包,名字是儿童青少年职业体验项目。
【临北】这是项目的一些相关资料,你想参与可以了解一下。
没想到傅临北日理万机,还记得自己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的事,并且刚开完视频会议就给自己发资料了。
林渐西有点感动,攥着手机还没来得及回复,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弹了出来。男人好像这会儿没有别的工作,就等着和他聊天似的。
【临北】如果还有其他更具体的内部消息想要知道,可以问专门和你对接的项目负责人。
什么?
还有人专门和我对接?
林渐西顿时受宠若惊,忙噼里啪啦打字问他:“请问负责人是哪位啊?”
那边很快回了一个字——
【临北】我。
林渐西:“……”
*
燕城的夏日总是格外闷热,尤其最近几乎是连一滴雨都没有下。骄阳似火,即便是在天黑之后,被炙烤过的地面上也还在持续地蒸腾着滚烫的热气,让人忍不住心生烦躁。
街边行人的脸色都不算太好,但路闻风的心情却很不错。他推开烘焙坊的玻璃门,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眉宇之间都透着喜色。
今天店里提前歇业,店员都放假了,只有郑宇凡一个人还在专心致志地收拾柜台,无意中抬眸看到他走进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老板,你怎么来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讶模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路闻风虽然觉得这话问得很没道理,仍旧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郑宇凡大脑有些混乱,说话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重点,“你今天不是要去渐西家吃饭吗?”
他还记得青年临走时甜甜的笑脸,说自己特意向兼职的酒请了假,要给学长做一桌子的好菜,晚上还有特别的安排,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你们吃完了?渐西呢?”郑店长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满脸疑惑,“不是说晚上还有别的惊喜吗——哎你去哪儿?”
糟了!
路闻风瞳孔一缩,连郑宇凡的一连串问题都顾不上回答,神色慌张扭头就跑。
他速度很快,几乎是撞开玻璃门冲了出去,然后迅速跳上停在门口的车,油门一踩沿着直线就飙了出去!
今天小瑜特意送了他一套定制的高尔夫球杆作为生日礼物,说是想感谢他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给予的帮助。
路闻风当然不是在意这么几根球杆,只是觉得自己的付出难得被珍视,心里自然高兴。然后他们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顺便用了餐点,就把和小西约好的这顿饭给忘了。
他一边驱车在马路上飞驰,一边疯狂给林渐西打电话,可那头永远是忙音死活没人接。
他在心里祈祷小西不要生太大的气,可是转念想想,距离上次在酒抛下他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可能不生气?
不过约好的时间是五点,现在应该还不算太晚,或者小西还没有把饭菜全部准备好,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一个电话甚至一个消息都没有发过来呢?
路闻风这样自我安慰着,脚下却不敢怠慢,一路踩着红灯警戒线,连路口监控摄像都顾不得了,终于赶在七点前抵达了林渐西的住处。
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也算是轻车熟路,但真正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觉得心头有点紧张。
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但没想到的是直接就敲开了——
门竟然没关。
路闻风心头诧异顿生,眉头一拧踱步走进。
房间里面和记忆里一样狭小,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桌子的好菜,香喷喷的味道还未散去,只可惜已经没了热气,一看就出锅很久了。
纤瘦漂亮的青年就坐在桌边,他穿了件淡蓝色的短袖,连身上的可达鸭围裙都忘了摘,就这样乖乖地托着下巴,神色怔愣地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怜兮兮的,像被丢弃的小狗一样。
路闻风的心立刻轻微地一揪。
“小西?”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担心稍微加重一点就会惊到眼前的人。
“学长,你来了。”林渐西像是才看见他似的,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面上看不出一点欣喜之色。
路闻风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生气了,立马连声道歉:“对不起小西,我迟到了,因为没想到工作会结束得这么晚,下次一定不会了。”
他又拖出了这个百试不爽的借口,连道歉带保证,神情诚恳又真挚,试图像从前一样蒙混过关。
可是这一回,林渐西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就被三两句话哄好,又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露出笑脸,而是极为罕见地出言质问。
“下次?可是学长,”他抬眸看向眼前的青年,漂亮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次了。”
“如果你做不到,为什么要给我承诺?你明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你说要带我去兜风看演出吃宵夜,我就会一直期待,你说五点会来,我就会一直等。”他清亮的眼里盈着水光,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可泪花却始终顽强地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你今天七点到,我就等到七点,十二点到我就等到十二点,”林渐西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过的笑,声音又小又委屈:“所以你不要骗我了。”
“我会当真的,也会失望的。”
路闻风心里愧疚难当,当下就扶住青年瘦削的肩膀,情真意切地解释道:“小西我没有骗你,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最近有个大项目你是知道的,所以我——”
“那难道就连发个消息告诉我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
林渐西头一回打断他的话,语气是难得的尖锐,甚至略微带点咄咄逼人:“我最近每天也只睡几个小时,要忙的事也很多,可是关于你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来不会忘。”
“忙是分人的。”他把乔默川说过的理论拿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眼角都开始泛红了,“因为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不重要的人,所以不值得你花心思去敷衍,也不用信守任何承诺……”
“当然不是!”路闻风想也不想马上提高声音反驳他,但似乎是这句话实在太大声了,一下子吓到了林渐西。
青年的面上先是出现了片刻的茫然,随后,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竟然结结巴巴地开始迭声道歉。
“对、对不起学长,我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了,我知道你工作忙的,我也能理解……”说得语无伦次,完全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仿佛刚刚才清醒一样。
路闻风顿时眉头一皱,这时候才发现他有点不对劲,鼻子轻轻嗅了一下,立刻恍然大悟。
“你喝酒了?”
“……一点点。”青年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底还透着点迷离,小心翼翼地比了个“一”的手势。
林渐西酒量奇差,路闻风是知道的,哪怕一点点也足够他上头了。
“所以、所以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醉话胡话,我喝多了乱讲的,其实我没有生气,也不难过,一点点都没有,我也没有怪你的。”
林渐西神情急切地拽着路闻风有力的手臂不断解释,眉宇间的怨怼已经消失,又恢复成过去那副软绵绵的样子。
“学长你不要生气。”他甚至这样说。
路闻风彻底愣住了。
酒后吐真言。
怪不得他刚刚看起来牙尖嘴利,和平时的逆来顺受如此不同。
原来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允许自己任性一点点,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所以哪里会真的不难过呢,只是因为太体贴,所以才忍住不说。
林渐西实在太乖了,乖得简直惹人心疼。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闻风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有种奇怪的酸痛悄悄蔓延,于是忍不住一把将人揽到自己怀里。
“傻瓜,我怎么会生气呢?是你应该生气的,都是我不好。”
他看林渐西还是一脸惴惴不安,有些心疼地扯了扯嘴角,干脆转移了话题:“小西,你做了这么多菜,先让我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哎别!”林渐西赶紧一把拉住他,“菜都凉了,没法吃了。”
“谁说的?”路闻风不听他的,拿起碗筷就开始夹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菜凉了泛着冷意,鱼凉了之后腥气很重,味道并不太好,更别说他今天已经吃过晚饭了。可是路闻风一点停顿都没有,还是拼命往嘴里送,边吃还边夸。
“嗯,特别好吃,尤其是这道葱花鲈鱼,小西的手艺太好了。”
“真的吗?”林渐西瞬间开心起来,眼睛里闪着的满满全是欢喜,终于又绽开了笑颜。
见气氛好转,路闻风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放下筷子,开始语气温和地教育人:“对了小西,你喝了酒容易醉,门又不关,很危险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不料青年一听就乐了,摇摇头不以为意道:“可我这里没有别的人会来,除了你之外,就只有我那个朋友了,你放心好了。”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路闻风登时就沉了脸色,刻意加重语气提醒道:“我觉得你这个朋友管你管得太多了,还干涉你交友,你——”
“哎呀学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比我大一点,从小就管着我,总怕我被人骗,所以才对你态度不好的。”
说到这里,林渐西忽然微妙地顿了一下:“所以——你会骗我吗?”
逐渐席卷而来的酒意让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底如同秋天的湖水一样清澈,就好像所有的欺瞒和污秽都无所遁形。
路闻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阵。
然后,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我永远不会骗你。”
“嗯,我相信学长。”林渐西就像听到了一个最想听到的答案,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瞧,你现在又撒了一个谎呢,闻风学长。
撒谎精,是会得到惩罚的。
他软软地趴下身子,像是不堪酒意,眼皮越来越重,到最后竟是完全闭上了。
等路闻风又吃了几口菜之后,回头一看,就发现青年已经小小地缩在一边,发出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竟是沉沉地睡着了。
他不禁失笑,赶紧把人扶起来,温声提醒道:“去床上躺一会儿,这里不舒服,一会儿该脖子痛了。”
但林渐西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被叫起来之后,眼神懵懂没有焦距,只是看着他的脸就开始痴痴地笑。
“风哥。”声音甜得像含了蜂蜜。
路闻风一愣,随后便了然,这是在叫自己。
果然是醉了,居然不叫学长了。
“怎么了?”他饶有兴致地开始逗这个醉鬼。
“我会很乖的。”
“嗯,我知道。”
“所以别丢下我。”声音已经带着点哭腔。
路闻风心里一软:“好好好,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然后林渐西好像又咕哝了一句,声音很轻,路闻风没听出来,就又凑近了一点。
不料青年猛地抬头,那张艳丽的面庞就直直地怼了上来,还露出了如在梦中的甜笑,说的话也是脆生生的。
“好喜欢风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眼底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喷薄而出。
于是路闻风的大脑登时嗡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