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一个星期过去了。
艾丝黛拉极迅速地适应了至高神殿的生活。
她比神殿里苦修的教士还要刻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找书、看书。
普通神殿的教士和神女每天只需要祷告三次,分别是晨祷、晚祷和睡前祷;至高神殿的教士却需要祷告七次——凌晨两点钟一次,早晨六点钟一次, 早晨九点钟一次, 中午十二点钟一次, 下午三点钟一次,下午六点钟一次,晚上九点钟一次。
很多教士想尽办法考到至高神殿, 又想尽办法调离出去,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样苛刻的作息时间。教士也是人,普普通通的人。只要是人,都会厌倦和逃避刻板的生活方式①。
凌晨两点钟祷告时, 总有几个教士忍不住打瞌睡,艾丝黛拉却像是天生的神女一般,面色没有半点倦意,始终带着天真又妩媚的微笑, 声音柔和地朗诵祷告词。
在她的带领下,一些本来喜欢在夜祷时间小憩的教士,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之前,阿摩司巡视夜祷的祭坛,总能抓住几个睡着的教士;但自从艾丝黛拉来到至高神殿, 那些教士比他在旁边监视时, 显得还要聚精会神,几乎是满面恍惚地望着艾丝黛拉的背影。
阿摩司冷峻美丽的面孔不由掠过一道阴影。
旁人不知道他是吃醋了,还以为阿摩司殿下又抓到了夜祷偷懒的人,吓得赶紧打起精神, 以免被阿摩司殿下赶出神殿。
谁知,他们越是精神奕奕,阿摩司越是妒忌不已。
最后,他神色冷漠地离开了,留下一群教士胆战心惊地面面相觑。
阿摩司过来巡视时,艾丝黛拉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却能感到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焦躁不安地投向她。
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合上书,享受似的摩/挲着《颂光经》古老而神圣的封面。
在她进入至高神殿之前,这本书在祭坛放置了几百年,从来没有被女人的手触碰过,就像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从来没有被女人亲吻过一般。
现在,无论是这本书,还是那位殿下,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玷污了。
当然,她用“玷污”这个词,并不代表她自认为是脏污的一方。她只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有一种摔碎精致瓷器、毁灭美好事物的快感。更何况,这种说法还是用在她讨厌的神殿和神职人员身上,就更令她愉悦了。
这些天,除了在祭坛扮演温柔庄重的神女外,她还在至高神殿的藏书殿里看了不少书。
这可能是整个至高神殿,她最喜欢的地方。一眼望去,如石砖般整齐垒起的书脊,置于将近六十五英尺高的深红色书架上,整个宏伟的殿堂足足有二十个这样的巨型书架,这里是真正的知识的海洋。
殿堂中央的台座上,有一本红皮革封面、流转着纯净白光、平摊开来的魔法书,只要用手指点一点上面的书名,就能拿到想要的书籍。
还好至高神殿不禁魔法,不然这么高的书架,光是搬楼梯、爬楼梯找书,上上下下,就要花费好几个小时。
不同等级的教士只能借阅与自己职位相等的书籍。比如,那天不自量力羞辱她的神学教授,属于至高神殿的编外人员,是整个神殿级别最低的一类人,只能借阅普通的藏书,连测绘得稍微精准一些的地图都没办法翻看;教士们则根据职位的高低,可以借阅一些与政治相关的卷宗和书籍。
在普通神殿里,神女其实是仆人般的存在,就像低级教士一样,但低级教士有晋升的空间,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往上爬,神女只能日复一日地苦熬,直到熬成老神女,靠着年纪与阅历,得到他人施舍般的尊重。
艾丝黛拉以为自己就算成为了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在借阅藏书的权限上,最多和普通教士差不多;谁知,阿摩司直接给了她最高的权限。
上至地图卷宗,下至人文历史,全部任她阅览。
艾丝黛拉忍不住眯起卷翘的黑睫毛,心想,这位殿下是不是有点儿缺心眼?
但阿摩司敢借,她就敢看。
短短两天时间,她把各个神殿的卷宗都翻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神殿的收入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帝国的税收;另一部分则是人头税、教产税、裁判所的诉讼费和信徒捐赠的财产和土地;一开始信徒的捐赠只占少数,但是从三十年前开始,信徒的捐赠陡然增多,一度超过所有的收入。
阿摩司下令严查,底下的人不敢怠慢,立刻呈上详尽的账单——捐赠人的姓名、住址、家境、捐赠的是土地还是金钱,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三十年间,仅凭捐赠,神殿就得到了上千亩的土地——怎么想都不可能。
艾丝黛拉饶有兴味地收起卷宗。
她还在王宫时,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十分有限,只能根据那些王臣的一举一动,去推测去想象外面的世界。
要不是那些愚忠的信徒,把她拽下了王位,赶出了王宫,她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神殿的漏洞……是如此之多。
她之前以为神殿是坚不可摧的大厦,需要先放一些蛀虫在他们的基石里,等基石被蛀得千疮百孔后,才能推倒这座牢固的大厦;谁知,它本身就满是黑黢黢的蛀洞了。
等她查清这些“捐赠”的来源后,她非常乐意附在阿摩司的身边,把神殿的罪状,一宗一宗地念给他听,等待他公正无私地做出判决。
当然,念给他听之前,这些触目惊心的罪状,首先会公布在神殿的信徒面前。
自古以来,黄金和白骨都密不可分。
每一个深孚众望、穿金戴银的贵族和发迹者,背后都是成堆成山的骷髅;一个冉冉升起的富商,要吮食成千上万个穷人的骨髓,把他们的血液和汗液都榨得干干净净,才能筑起金碧辉煌的公馆,聚敛起可观的财富。
个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庞然如山的神殿呢?
阿摩司要是知道他一心一意维护的神殿,是如此罪恶,那张冷漠禁欲的脸庞会不会露出痛苦与绝望的表情?
要是他的痛苦能够取悦她,她不介意再亲他一口。
·
洛伊尔意识到,想要彻底地击败阿摩司,不被他抹杀,他必须形成和扩张属于自己的势力。
他想起德蒙曾提到的骷髅会内部会议,变幻出人身,准备降临到德蒙的身边。
看着镜中与阿摩司一模一样的脸庞,洛伊尔面沉似水,刚要给自己换一副五官,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他正在艾丝黛拉的卧室里,此时此刻想要变回蛇身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容僵硬地看着艾丝黛拉的身影越来越近。
“殿下,”她甜美的声音响起,带着银铃般的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您进我的房间干什么?”
洛伊尔胸口的妒火,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点燃了。
阿摩司作为一个身材高大、英俊得令人厌恶的男人,进她的房间能干什么?她为什么不立即把他赶出去,而是含着笑意和他说话?
遇见艾丝黛拉之前,他连嫉妒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遇见她以后,他却每天都在嫉妒,有时候她多看陌生人一眼,都会激起他卑劣的妒火。
有时候,他真的希望自己是一头不通人性的巨蟒。
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有冷酷凶狠的兽性,一举一动全凭直觉。
野兽不会像人类一样,拥有廉耻心和慈悲心。
它们只会掠夺与索取,没有自制力,体味过一次享乐的感觉后,就会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
反正他现在是阿摩司的模样,犯下的所有卑劣的行径,都会被归在阿摩司的头上,为什么不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呢?
洛伊尔狠狠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睛时,紫蓝色的竖瞳已隐隐泛红。
当然,他不会伤害她,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他只是想要重温被她亲吻的感觉。
只有他和她,没有那个虚伪的人横亘在中间。
洛伊尔一言不发,转过身,慢慢走向艾丝黛拉。
他自以为伪装得毫无破绽,实际上,当他锋利英俊的眉眼完全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时,艾丝黛拉就知道了他是她的小蛇。
她并没有往洛伊尔和阿摩司是同一个人的方向想,只当他最近受到了太多冷落,所以才会变成阿摩司的样子,想从她这里夺回曾经的关注。
她神色柔和地端详着他。
除了五官,她的小蛇和阿摩司一点儿也不像。阿摩司的眼睛是淡漠的幽黑,很难从他的眼中看出明显的情绪起伏;洛伊尔的眼中却是赤/裸而凶狠的攻击性,狂热到几近纯粹的恋慕。
即使他们的瞳色一样,她也不会认错。
人和兽的眼睛,她怎么可能认错?
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脚步,单手抚上她的面颊,似乎想要吻她。
然而几十秒钟过去,他都不敢俯下身,覆上她的唇。
艾丝黛拉并不介意和洛伊尔亲吻,在她看来,他还是条蛇的时候,他们已经亲热过不下百次了。接吻对她而言,没有示爱的意义,也没有特殊的寓意,更像是一种有趣的、可以玩弄和掌控他人的游戏。
假如这种游戏,能让她的小蛇平静下来,她很愿意与他嘴对嘴黏糊糊地贴在一起,用玩弄阿摩司的方式,使他躁戾的情绪平定下来。
艾丝黛拉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洛伊尔还是没有动作。
她只好仰起头,主动搂住他修长的脖颈,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的速度明显变快了,却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当她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时,他的肩膀甚至紧绷了一下,拿下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嘶哑地问道:“你……”
她眨着期待的眼睛,歪着脑袋看着他:“嗯?”
他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压在喉咙里,被声带勉强振动出来的一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这么做?”
“搂住我。”他嫉妒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艾丝黛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重新搂住了他的脖颈。
这一回,他再也无力抵抗,任由她扑进了怀里。
他原本想利用阿摩司的身份,暴露出可憎的兽性,肆无忌惮地亲吻她,彻底覆盖阿摩司留下的痕迹,可真正站在她的面前时,无论他的渴欲怎样燃烧,都无法迈出那罪恶的一步,尤其是当她柔软的胳膊搂住“阿摩司”的脖颈时,丑恶的妒火差点让他粗暴地推开她,夺门而逃。
但他还是留了下来,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了一句话。
她知道他是谁吗?
他想从她的口中听见怎样的答案呢?
洛伊尔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听见怎样的答案。
这种时候,他除了是阿摩司,还能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艾丝黛拉勾着他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踮起脚尖,“啪”的一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个清脆的吻,简直是可怕又美妙的惊雷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开。
——她又主动吻了阿摩司。
“你是我的小蛇。”
他的心声几乎与这句话同时响起。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头脑混乱,手指发颤,眼前发黑,完全与自己的理智失去了联系。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化为一条噩梦般幽黑粗壮的巨蟒,紧紧地,紧紧地缠在了艾丝黛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