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夜雨刚过,武平刚回到北都过了一宿,便被老驿丞从家里传了过去。
一进驿站,武平便发觉气氛不对,几个杂役都像屋里着了火似的,没头苍蝇一样跑进跑出。
老驿丞脸色铁青站在那里,隐隐作怒,一上来便质问道,“武平,你可是这三队里第一个到平江侯府的?”
“回驿丞的话……正是。”武平在平江侯府额外得了十两赏银,可身为书记官到底与股长身份有差,他这几日生怕另两队空手而归,怪他小气,到处说他的坏话,于是决定能少说话便少说些,不给老驿丞留下讥讽自己的话头。
“去时走的可都是官道,住的可都是驿站?”老驿丞紧接着追问,面色极为关切。
“一直住在驿站,最后一日怕官路绕远误了行期,才到了上江方穿了一条小路。”武平一时还摸不清老驿丞所问为何,却也不敢扯谎,把走的路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避重就轻,故意把穿小路往前赶的事情放在后面讲。
“往返之间可遇着过另两队人马?”老驿丞虽还在问,却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曾遇着……”武平说到这儿,不禁迟疑了一下,他去的路上一直在打听前两队的进程,生怕自己落在后面,可过了上江便没人见过他们。
之后在回来的路上,自己这队走走停停并不捉急,在上江附近几个驿站却依旧没遇到他们,再往前走也没听得其他人往回返的消息。
看着老驿丞脸色愈发难看,武平只好硬着头皮补上一句,“若他们还没回来,驿丞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安排便是。”
“上江尉今早传了书信过来,说有樵夫在城南一片水杉林子里发现了六具尸首,皆为中箭而死,而且一击致命。据说那些尸体浑身紫黑,该是箭上带毒,上江当地的仵作看不出什么名堂,查验过死者身上的物件后,确定是北都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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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听了大吃一惊,惊觉自己刚从阎罗殿里走了一圈回来,这三队除了自己,另外两个股长在永平年间就是军籍,岁数虽长一些,可身上是带着功夫的。
尤其是那个刘五,早年还是草莽出身,每每与这些同僚喝酒扯皮时,就会讲些江湖上的事情,该是一个颇有手腕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武平更加确信自己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不禁咽了一口吐沫,调整了一下呼吸,颤声问老驿丞,“查出是谁干的么?”
“刘五的尸首旁掉了一个物件,据说那边已初步推断是上江地界的山匪所为。”老驿丞见再问不出什么来,焦躁地摆了摆手,让武平退了出去。
私放驿使送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在这太平年景下,恐怕上报的申文里用什么春秋笔法都掩盖不掉,别的且不论,光是那六家的丧葬抚恤,对老驿丞来说就是个极为头疼的事情。
老驿丞自是知道在这北都城中,都护府和长史府水火不容,只恨对方不死。如今长史府的信使被暗中干掉,十有八九是都护府干的好事。
可是即便知道凶手是谁,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有将此事尽快报给许云才,给对方提个醒,再顺便要些银两来善后。
二十年前,他还是熊罴军中的伙事长,随军一路攻占了北都,本以为之后的人生便是一片光明坦途,谁料指挥使北上狄人营帐受降之时,被人趁夜突袭害死,带去的一千余兵将几近覆没。
随后,玄武军奉旨北上报仇,征讨狄人大盟,凯旋之后便驻扎在北都,设立了玄武都护府,成了幽云这地界上的真正主宰。
再后来,凡是熊罴军的人都被朝廷以损折大平威名一并降罪,或贬或罚,结局大多凄凉。
老驿丞因为事发之时不在前线,并未亲经此事,才得以安然无事,后来又讨到驿丞这个饭碗,便一直在北都蹉跎过活。
这些年来,每到熊罴军使团遇袭之日,老驿丞都会做上几道当年军中兄弟们常吃的小菜,再拎上一坛四通酒肆的老曲,独自一人到城北荒丘祭拜战死的同袍,无论刮风下雨,从未中断一次。
他觉得世事无常,自己曾经离辉煌功绩如此之近,如今又与烦闹俗世如此之远。
这天下诸多大事是都护那般大人物定夺的,早已和自己这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再无半点关系。
他也常常假想,倘若当初指挥使并未罹难,那么如今会是个什么世道,百姓会过什么日子?可惜这并不会发生,最多只是自己酒后的一种臆念罢了。
武平恍恍惚惚出了驿站,只觉得没了后脚跟,沿街找到一个茶馆坐定,催着小二烫壶热茶,吸溜溜狠命往嘴里填,可是心口仍旧砰砰跳个不停。
他虽已感到这次送牛黄的差事有些诡异,却万万没想到竟比战时穿越敌军阵地还要凶险。
三队驿使折了两队?而且听那袭击者用箭的手段,无论精准程度还是根本验不出的毒药,绝不是一般山匪所为,背后定是隐藏着一股极大的势力。
自己活着回来,是因为侥幸抄了那条小路,还是对方故意为之?武平想到这儿已是浑身冷汗,于是往桌上丢了几个铜钱,急忙跑回家关上大门躲了起来。
戌时一刻,天气转凉,街上行人见少,烟火气浓了起来。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叩响了北都长史府的大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四个披挂齐全、手持重戟的军士。
“都护府有个口信儿送到长史府,劳烦开门!”那个文官虽然用辞没有丝毫逾矩,语气里却满是蛮横,由他这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姿态,便可窥出平日里都护府对长史府的姿态。
长史府的下人急忙开了门,恭恭敬敬把他们让了进去。
文官像进了自家门一样,径直向前堂走去,几个军士则将手里的铁戟狠狠往地面一戳,只把地砖砸出一个个坑来,随后全都满脸横相地守在门里,一副无论谁想出门,全都格杀勿论的睥睨神态。
“给长史大人问安,都护今儿着小的过来再问一下,念恩姑娘何时可去府里修行?”文官进堂之后不名不拜,大喇喇站在那里,斜捎着眼向许云才问话,那眼神令人陡然生厌。
“小女偶感风寒,在家调养未愈,几日之后若得康复,定先向都护府去信。”许云才坐在那里冷冷答话,自觉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已经快要压抑不住。
许云才心想自己出身大家,又是朝廷钦命的一州主官、从一品大员,竟被一个小吏如此唐突折辱,简直岂有此理!
许云才恶辣辣瞪着堂下那条仗势欺人的走狗,恨不得马上喊人把他拉出去剁个粉碎,然后点起府上的全部家丁,直接杀奔都护府拼个你死我活。
许云才最终还是平复了下来,他自是清楚,常驻北都城卫戍的甲兵里里外外足有五千,光是都护府中的亲卫军校尉就有三百人。
如此去找都护算账,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可是,除此以外又哪有出路可走呢?想到自己的独女就要被都护那头饿狼吞噬,许云才已然不抱有苟活的念想。
“知了,知了,小的这便回禀都护!”文官更无多话,转身要走,却又回头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但愿念恩姑娘此刻真地在府里养病,否则长史大人最后也不好交差。”
看着那人大摇大摆走远了,许云才把堂后的庆和重新喊了出来,黯然问道,“都护府催命一般三天两头地过来要人,也不知念恩此刻走到哪里了……对了,你刚才有何事着急报我来着?”
“驿丞老爷刚刚着人来报,那三队去送信的驿使,只有武平一队活着回来了。另外,平江侯府的快马传信也同时到了,信中说护送小姐的三个人在上江被人下毒做掉了,小姐……不知去向。”庆和的脸色如死灰一般。
“罢了,罢了,如是也好。念恩即便回来,终究难逃一劫,我倒是希望她真地被人远远撸去,永生不再回北都这个魔窟炼狱。”许云才忽然转为一脸的平静,甚至有些松懈。他看着堂外的天空发呆,倒让庆和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对了,你去账房支取一笔银子给老驿丞送去。这次因为帮我送信折损了那么多人,他此刻一定不好过。”许云才随后支走了庆和,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俗谚道,杀人父母,***女,如此大仇不共戴天。
许云才已经开始打算,只要女儿回来后有一点不情愿,自己就去都护府拼个玉石俱碎,也好保留住许家的清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