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你若也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杀了我吧。”卯蚩黯然说道。他以往与茯苓交谈之时大多轻松自在,两个人大多都是捡着话题逗趣,何时有过如此沉重的情形。
“你那马常跑桥寨的路,所以驮着你往桥寨去,半路上被我和南星遇到了,就把你救回来了。”茯苓的语气同样冰冷,与以往那般活泼调侃判若两人。她的脸色本就雪白,此刻个更是没有半点血色,眼中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我们在桥寨?”卯蚩觉得这里寂静无声,可以清晰地听到窗外的蝉鸣甚至风刮树叶的声音,却没有溪流的声响,空气里也根本没有那熟悉的草药气味,他可以判定这里肯定不是桥寨的央村。
“哪里还有桥寨!?”茯苓说完,怔怔看着卯蚩,一对眼泪终于倏地落下,砸到了灶台边上,被火兹拉兹拉烤出了刺耳的声音。
“桥寨没了……也是地寨那些混蛋干的?”卯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双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反手握住了自己的刀柄,支撑住身体不至于扑倒。
他这个姿势能看到窗外只有黑压压的树林,万籁俱寂,四野肃然,这竹屋应该是打猎的黎人歇脚用的山房,此时到成了躲避追杀的好地方。
他已然决定,既然还活着,自己绝不能轻易死掉,即便父母和族人已被杀光,即便南星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也不能死掉。卯蚩在这一刻终究懂得了什么才能支撑自己这样一个罪人继续活下去——仇恨。他的心跳加快,只觉胸口的伤口重新渗出血水来。
“茯苓,求你快点医好我。”卯蚩刚说完,窗外就传来了南星冷冰冰的声音,“医好你做什么,回去拿刀杀死敦巴陆?卯蚩,你的幼稚已经害死太多人了,你现在要想的不是报仇,而是如何不被敦巴陆的追兵杀死……”
茯苓默不作声地端来汤药,卯蚩也不顾冷热,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个干净,泪水都落在碗里。他想起自己练武的时候,父亲管束得太严厉,动不动站个姿势都要几个时辰,有时候身材瘦小扛不住就会病倒,那时母亲便会拿温补身体的汤药哄着他喝下去。
“阿妈,这药苦得紧,我不想喝!”卯蚩执拗地别过头,用手把嘴捂得严严实实。
“你别耍性子,身子不养好了,明早练武时候受不住嘞!小心做得不好,你阿爸又要拿藤鞭抽你屁股嘞。”母亲柔声说道。
“阿妈,我也不想练武嘞!别人家的孩子从早到晚都在一起玩耍,只有我天天关在家里受这份儿苦。要不然你替我去再求求阿爸,让我也和大家一起去山里帮着大人打猎吧,就是捡柴草也好嘞。”卯蚩又有了个主意。
“你不练武,将来怎么当苗王,不当苗王,将来又怎么娶喜爱的姑娘?”母亲看着卯蚩逆反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要是当苗王就可以娶喜爱的姑娘?”那时卯蚩心下马上想到了南星,也便抢着把药喝完,像是在和蜜糖一般高兴。同样是在喝药,此时的他口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难耐。桥寨被毁,家园不再,南星心里该有多恨自己?
“茯苓,你快告诉我,桥寨怎么被毁了?”卯蚩紧紧攥住茯苓的胳膊,根本不容她反抗。
茯苓怔怔地想开口,泪水便又簌簌流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讲出大概。
原来南星和茯苓逃出桥寨以后,一时间也没了计较,便在离桥寨最近的一个山房停了下来。两个人商量了小半天,才决定只要过了大婚的时辰便回家去,大不了被父亲吊起来打一顿罢了。
谁知那夜桥寨央村忽然发起大火,两个人远远望见之后,还以为是谁家麦秸失火,急忙忙要赶回去救援。
到了央村近前,她们才发现地寨的猎手引着华族铁骑,已把桥寨毁得没了模样,哭爹喊娘的求救声此起彼伏,那以往宁静安逸的山溪竹苑早已成为一片炼狱焦土。
她们惊悚地躲在一个山丘的草丛里,亲眼看到那些凶徒把七叶开和茯苓父亲等鼓头五花大绑押在央村大门外,跪成一排,拳脚相加。
“卯辉穷兵黩武,冒犯朝廷威严,按律已经伏法,地寨今后辖制九寨,孝顺朝廷。你们若是识趣,赶快弃暗投明,过往桥寨和天寨的勾结便既往不咎。七叶开你还可以做桥寨的大鼓头,另有朝廷封赏!”一个华族军校骑在马上,按着佩刀呵斥道。
“卯辉确实穷兵黩武,否则你们这些华族豺狼也不至于今天才杀到这里!你一口一个朝廷,敢问哪家朝廷只会对平民百姓大挥屠刀?”七叶开早已伤痕累累,脸上挂着淤血,全不像平常的仙医飘飘,可言语间却正义凛凛,依旧保持着大鼓头的威仪。
“七叶开你莫要执迷不悟,这桥寨里面几百口老少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军校拔出佩刀,指着七叶开威胁道。
“我若是屈从了你们,这些桥寨的子民便可活命?”七叶开抬头朗声问道。
“那时自然,朝廷还可赏赐你们户籍和姓氏,今后全与华族一般看待!”那军校本来便知七叶开是卯辉的死党,对于劝降之事没抱什么幻想,只当是在处决前例行公事,照本宣科。他此刻以为七叶开真地变了主意,连口说出投降的好处来。
“如是说来,我们即便活命,也不是黎人的后代了。与其死后不敢去见祖先,不如现在死了干净!”七叶开说罢,双目圆瞪,牙目俱裂。
那军校气得炸开,纵马而去,一刀便把七叶开砍杀在地。他收起佩刀,又阴恻恻问其他几个鼓头,“你们是想跟着他这个老顽固一起去见祖宗,还是好好活着?”
“真多废话!你们杀了我们的大鼓头,就是我此刻说要投降,待得解开这身绳索,我也要立刻去跟你们拼命。只恨我桥寨男子自幼不习刀枪,只懂行医用药,否则今夜即便抵不住你们,也可多拉几头腌臜猪狗殉葬!要杀便杀,再莫絮烦!”茯苓的父亲强行起身,大声呵责。
其他几个鼓头见状也纷纷挣扎,口中大喊,“要杀便杀,再莫絮烦!”
军校见形势快要失控,急忙下令将这些俘虏全部砍杀,随后杀得性起,带人冲回央村之中,桥寨之中无论男女老幼,或砍或烧,一个未留。
南星和茯苓眼见央村之中,水火相交,烟气冲天,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含泪逃去,路上又遇见重伤昏厥的卯蚩。她们虽然痛恨卯蚩执意妄为,惹下了滔天大祸,可终究不忍见死不救,便牵着马将他一齐带走。
她们料定地寨对逃出之人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赶了几十里山路,方才在这山房暂时休憩。
卯蚩听到这段之后默然了。
南星,这个他喜欢了整整十年的女孩,先后两次救了他的性命,而他回报给南星的却是灭门,是逃离,是终生不能愈合的伤口。
是的,自己还不能死,有的恩报不了,但仇必须要报,自己就是死得再惨,也一定要先杀了敦巴陆。
他心甘情愿去死,只是有些可惜不能死在南星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