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蚩迷迷糊糊过了一宿,睡梦之中时而和地寨的猎手厮杀,时而又和南星漫步在山溪之下,这或紧或松的情形似乎兜转无尽。
第二日刚睁眼,他看见茯苓已把汤药端了过来。
“茯苓,谢谢你的照顾。我犯下这么大罪过,你居然还肯救我性命……”卯蚩喝完药,看着茯苓那冷冽的面孔惴惴说道。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对别人低声下气,即便是父亲拿藤鞭抽打自己,也死咬着牙不肯认错。可是此时他心里再无生念,唯恐看到南星和茯苓那空洞绝望的眼神。
“不是我想救你,是南星不想让你现在就死。”茯苓依旧凉着脸说道,“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去报仇,你要是死了,我俩便更没有什么指望了。”
“我好好活,不去死!你们放心,我早晚会把敦巴陆的人头摘下来,拜祭死去的族人。”卯蚩说罢想挣扎着起身,却全然使不上力气,又不安地问道,“南星哪儿去了,我怎么没见到她?”
“自是给你配药去了,山里的药草不全,你喝完这一碗就要断顿了。她今早天还没亮就去前面那座山上找药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茯苓说罢,转身出了山房。
卯蚩默然靠在那里,真恨自己没有睡死过去。
地寨央村的九角竹楼里一片热闹景象,全然看不出九寨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敦巴陆和日、月、树、竹四寨的大鼓头正陪着一个华族的将军喝酒。
敦巴陆这日已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不停向上首那人拱手说着奉承话儿,仿佛看到久不见面的亲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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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几个鼓头却面色低沉,不怎么言语。那个将军装束的人更是一脸冷峻,只是举杯喝酒,也不动箸,几乎从不拿正眼看桌上这几个人。
敦巴陆面上虽不在意,可心里自然郁结,面前这个人虽然趾高气昂,面相却不像是华族之人,倒与黎人有些相似。
楚州此地族群繁杂,大大小小有数十个部族。华黎长久以来虽不通婚,但一来是共处一方水土,吃的是一样水米;二来少男少女走动起来,终究有些私下生出的混血,所以倒说不清到底有谁血统纯正。只是华黎之分井然有别,华人这些年来骑在黎人的脖子上已然成为了习惯。
敦巴陆这些年来心里清楚,卯辉虽然带着九寨抵御华族朝廷,没叫对方占到多少便宜,可各寨伤损的男丁却越来越多,孤儿寡母比比皆是,残废的兵士也全靠寨中供养。何况地寨作为第一大寨更是损耗不小,每打一次仗,死伤不算,单单是钱粮就要给出去一大笔。照此下去,地寨就会渐渐被卯辉以战争之名给耗空了,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自己便彻底没有了第一大寨的话语权,甚至连大鼓头的位置都保不住。
敦巴陆此前暗中派人与楚州驻军联系攻打天寨的事,对方当时如若上宾一般联结讨好自己,谁料事成之后居然马上变成了这般嘴脸。
他本来约定抓住卯辉为首的天寨一派势力,逼迫其让出苗王之位便可。可是华族军马到来之后,如入无人之境,不但违背约定彻底清洗了九寨中的骨干战力,更是趁此机会占据了各处出入关口和防御要塞,九寨此时就是想翻脸也来不及了。
“十几个快骑,还号称是地寨最好的猎手,连个重伤的娃子都抓不住?”那人放下酒杯,忽然问了一句,语气分明是在呵斥下属。
“刘将军,阖着卯蚩那小子命大,夜里视线不好,加上岔路又多……不过,我已遣人带着好土犬去追,约摸几天就有结果。再者,整个天寨都死了个干净,桥寨也差不多,石、岩两寨的卯氏余党都拿住了,谅他一个娃子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敦巴陆依旧陪着笑脸,欠过身给那人斟满了酒,想及时打住这个话题。
“桥寨大鼓头和三鼓头的女儿也没找到对吧?”那人像是没听见敦巴陆说什么,自顾自继续责问,完全不给对方留丁点面子。
“这两个丫头原本就是为了躲婚趁夜逃出去的,比咱们动手早了一整日,这一刻该是跑远了,也说不定已经在哪座山里喂了老虎。再者,两个女娃娃就算跑了,能兴起多大风浪?……”敦巴陆话没说完,发现对方的脸色更难看了,本想就此住口,可过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刘将军,按照你我之前的约定,如今已灭掉了反抗朝廷的这群祸害,这苗王之位……”
“昨夜死了多少黎人?”那人并不答话,紧接着又发出第三问。
“天寨央村一千七百余口,桥寨央村九百口,算上石、岩两寨和各村零星抓住的也有一二百口,我这地寨么,也折了二百多……”敦巴陆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句此生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想来可笑,我刘龙底奉命入楚三年,剿灭苗乱,堂堂镇抚一州的大员,竟抵不上你这地寨大鼓头一夜杀掉的黎人多!你这么狠绝的一个魔神,倘若当了苗王,就不怕有朝一日被族人绑起来剐了祭蚩尤么?哈哈,不过也好,有你这样的人在这里顶着,虽是难看,总比之前那个卯辉让人省心。”那人说完,从军甲内侧的怀兜里掏出一方金印丢在桌上,用手背朝敦巴陆拨了过去,然后起身下了酒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方金印是华族军骑前一夜在卯家竹楼的废墟里搜出来的,敦巴陆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倚在一根竹柱旁活活烧死,满脸血污、皮肉尽焦,可她至死还抱着丈夫的苗王宝印不曾松手。军骑们见掰不开她的手,便用刀子割开,取出宝印交给了刘龙底。
敦巴陆举事之前曾想暗中提醒妹妹,可是又担心她与卯辉一心,行动败露,于是作罢。他虽第一时间抢进了天寨央村,可哪里拦得住那些华族军骑,苗王的家宅本就是攻击的重点,妹妹终于成了这场叛乱的牺牲品。
敦巴陆想到这里暗暗咽下一口苦胆,不再对余下的人殷勤劝酒,桌上的气氛也迅速冷了下来。
不一会儿,酒席便不欢而散,几个大鼓头也都灰着脸告辞离开。他们这些年虽然跟着敦巴陆和天寨明里暗里作对,可从未想过要对族人痛下杀手。按照黎人的规矩,这样的人死后是不能见祖宗的。他们见敦巴陆对刘龙底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之态,早已开始怀疑敦巴陆为了夺权不择手段,事先暗中同意了这场屠杀。
过了许久,敦巴陆仍独自坐在那里,望着金印发呆,嘴里念叨着,“早知闹了一大通,还要给华族做奴人,当初就该自己去争那个苗王嘞,十年之前就该下狠心多用些药弄死卯辉父子嘞,左右妹妹活不成嘞,左右死了也没脸见父母、见祖先嘞……”
一旬之后,朝廷往楚州传来了两道诏书。
第一道:亨顺四年夏,黎人地寨大鼓头敦巴陆率众起义,向导官军夜袭卯氏凶逆四寨,诛灭苗王卯辉、七叶开及诸鼓头、贼老、乱民共计三千余,整合各寨黎人归降朝廷,因功敕封楚州苗地土司,官四品下,世代罔替。
第二道:楚州镇抚使刘龙底砥砺用兵,全复苗地,因功敕封楚州安抚使,官从一品,赐爵南楚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