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闻章……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 连姓名都有,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于联海有些紧张,之前座上二人非要他说, 他不大敢, 现在说出来了,对方不再问,他反而更害怕:“我说我不说的……你们非让我说……”
叶白汀:“你为什么觉得贺一鸣杀了你这友人?可是亲眼看见,或掌握有什么证据?”
“没, 都没有, ”于联海摇了摇头, “郁兄死时我并没有瞧见, 但这两年郁兄在京城认识,且有纠葛的人只贺一鸣一个,同别人根本没什么来往, 郁兄突然死了,不是他是谁!”
叶白汀:“这两年?”
于联海顿了下:“我和郁兄家不在京城, 是进京赶考的同乡,去年时运不济, 双双落榜, 我自觉才华不丰, 失了进取心, 去给人做了文吏,郁兄不甘心,在僻静街巷凭了个小院,准备参加今年的恩科。我理解他这份心气,也未阻拦,他才华横溢, 腹有乾坤,去年只是运气不好,今年一定能得高中,谁知还未到进场的日子,他就……”
叶白汀知道,正常科举制度外,皇帝偶会特例开科取士,常伴有加恩赦免税赋,是为恩科,科举三年一次,去年是正年,今年天子大婚,早在去秋就放出了加恩科的消息,遂今年二月,便又有一次大考。
他看着于联海:“你这友人,圈子很简单?”
于联海连连点头:“非常简单!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也就时常和我通个信,他的事,我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除了贺一鸣,他就没提起过别人!”
“那他和贺一鸣什么时候认识的,交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
“除了你,他只提到过这一个京城新认识的人,交情还不好?”
“别的说不准,这点我很肯定!”于联海十分笃定,“我和郁兄为赶去年科考,前年秋就进了京,过年都没回去,赁了院子苦读,就是在那年十月底,认识了贺一鸣,他很赏识郁兄文采,初见便聊了很久,我记得当时气氛非常融洽,如高山流水,终遇知音,不过也只那一次,之后他们再见面,都约在它处,我从未见过,郁兄慢慢的,不再同我提起贺一鸣,最初他夸过贺一鸣,说君子气节,谦逊秀雅,后来从未说过这种话,我问起,他便说‘提他做什么’,我再问,他便说‘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少来往’……这样子,怎么能是交情好?”
叶白汀听着这话中语气,若此为真,恐怕不是交情不好,甚至有龃龉过节。
于联海:“郁兄文采斐然,底子很厚,曾拿过文章请教大儒,都道他只要稳定发挥,大考必不出错,我对自己心里没底,对他是非常有信心的,可去年他落榜了,没有考上,这怎么可能?我问他答题情况,他不说,但他脸色不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没说,我就查了查他之前见过什么人,只有贺一鸣……好好的人,只要稳定发挥一定不错的水平,竟然落了榜,郁兄可不是什么容易紧张出错的人,他性子一向极稳,出现这种事,还能是因为什么?必是那贺一鸣搞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说,沉默寡言,似是认了这件事,就此揭过,反正还有机会,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他当然重整战鼓,信心百倍归来,这次比以前更谨慎,基本谁都不说话,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只要家中闷头读书,可临近大考的日子,他还是出事了……这回直接跳了楼,死了!再也没机会了!”
“他离群索居,人气都不沾了,信中未曾和我提过任何人,只说又遇到了贺一鸣,回回遇到这姓贺的就没好事,你说我能不怀疑他?除了他我还能怀疑谁,也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情绪气氛突然紧张,于联海又开始下意识碎碎念:“郁兄一心学业,还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丧事除了我,都没人愿意帮,我本想帮他扶棺回乡,眼看着天气暖和了,路上不太合适走,再等到冬天,还得小一年,我写信跟老人家商量,老人家倒是通情达理,满篇都是感谢之言,可那纸上的泪痕,我看得出,也辨的明,郁兄何辜,家人何辜,她们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她们有冤有苦,又要向谁诉……”
厅堂安静很久,叶白汀缓缓开口:“你说郁闻章跳了楼?”
“我知道,你是想问自杀嫌疑,郁兄的死,所有人都说自杀,可我不信,”于联海第一次抬起头,直面叶白汀的眼睛,不闪不避,“他不是会自杀的人!我与他认识超过四年,他性子沉稳,处事淡然,求学之心坚若磐石,每一天都在努力,每一天都不曾放弃,他也从未不自信,身外银钱,别人白眼都不能让他难堪,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中,前途可能比不了世家子弟,但绝对可以支撑他的信念和生活,他对此抱有很大的憧憬和信念,绝不可能自杀!”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时间,地点。”
“一个月前,百佛塔。”
于联海这是在问好友怎么死的,说的很详细:“那边香火鼎盛,有一尊文昌塔尤为出名,每逢科举年,都会有人过去祈福挂红,庙里清静,藏书也很多,主持师父们心善,会将暂时不用的院子空出来,低价赁给学子,郁兄这几个月……都住在那里。”
“院子,是平地?”
“是,郁兄住的地方,肯定是平地,那日应该是借了书,去楼上看,”于联海解释,“读书人么,总是拒绝不了登高望远,有时候是情怀志向,有时候……就是单纯的看书累了,看看远处,眼睛舒服很多。”
“有人坠亡,寺里没有紧张?没有报官?”
“有的,但当时没查到任何东西,佛门又一向清静,戒律很严,大家便都觉得这是个意外。”
“贺一鸣当时也在百佛寺?”
“这个……我不知道,也只是怀疑。”
“尸体现在何处?”
“仍在百佛寺,”于联海叹了口气,“佛家慈悲为怀,偶尔会受到外人类似请托,背后又靠山傍水,允许他人尸骨暂埋,还请了长明灯,日夜不熄……待到今年年底,我会办了法事,扶棺回乡的。”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怀疑贺一鸣,仅仅是因为郁闻章再无别的来往之人?一个都没有?”
于联海:“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过日子难免有意外倒霉的时候,可这次我就是觉得不对,贺一鸣藏头露尾,性子阴险,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次离京是?”
“上官考察了一年,认为我文吏做的还不错,将我调派它处,本来给郁兄办完丧事我就该走了,耽误到如今,万万是拖不得了。”
“那恐怕还要耽误你几天,”叶白汀道,“你既在北镇抚司提起了命案,自该襄助佐证。”
于联海苦了脸:“这样啊……”
仇疑青:“本使可予你文书签章,来日可向上官申明。”
“多谢指挥使!”
“行了,走。”
于联海有些不明白:“去……哪?”
叶白汀眼梢微抬:“自然是去看现场。”
还有尸体。
于联海就有些发愁:“这百佛寺在城外,有些远,我也不会骑马啊……”
叶白汀顿了顿,看向仇疑青:“我不带。”
就他那拉胯的骑术,还是别祸祸人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于联海,剑眉挑起,没说话,意思也很明显:我也不带。
叶白汀:“嗯?”
仇疑青:“……玄光不喜欢载别人。”
叶白汀:……
那可以我骑玄光,你骑别的马啊!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其实还不是不想干。底下锦衣卫那么多,任务分配完全可以完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能不能别这么理直气壮的……调戏手下仵作!
“我带!我来!”
门外声音分外熟悉,叶白汀转头一看,是申姜:“你怎么回来了?”
“这都新一天了,生辰也过完了,托少爷福,我家昨天气氛……特别祥和,”申姜一边笑的春风得意,一边有些惋惜,“不过好像昨天错过了一场街头热闹?今天我没晚!”
仇疑青指使手下一点都不含糊:“既然来了,干活。”
申姜腿一并,行了个礼:“是!”
一行人很快点了人,收拾好马匹,去往百佛寺。
除申姜和于联海一骑,所有人单独骑马,叶白汀也是,他骑的是后院养的一匹小母马,毛色枣红,脾性温驯,并没有要玄光,毕竟……指挥使说过,在外面要保持距离,玄光是指挥使的马,他当然不能无故逾矩。
玄光没载到少爷,有些不开心,干活归干活,就是不理仇疑青,闹着小脾气。
马儿跑起来速度很快,途中经过竹枝楼。
时间尚早,叶白汀没有看到姐姐,倒是姐夫带着双胞胎在干活……收拾洒扫。双胞胎一人拿着抹布,一人拎着小桶,跑跑闹闹的,也不知是干活还是玩,都爬到二楼窗户栏杆了,姐夫也不知道管一管,不怕把孩子摔了!
姐夫还很嚣张,指挥着小二跑堂忙前忙后,大马金刀往堂前一站,没点生意人的和气,反而凶相颇甚,路过的人不愿进来,他还不高兴了,盯住一个眼神明显闪躲,尽量靠墙根快步有的华衣公子哥,将人拦住,直接问:“你进不进来?”
公子哥头缩的像个鹌鹑:“我进……还是不进?”
姐夫眯了眼:“你敢不进?”
“进进!我现在就饿了,我要吃午饭!”公子哥不但一大早的就要吃午饭,还颤巍巍的递上了银票,那样子哪里像要消费,简直是孝敬大爷。
姐夫很满意,冲后面扬声:“来客一位——”
双胞胎反应那叫一个快,直接从窗户上往外一跳,稳稳跳到姐夫怀里,姐夫一手一个捞住,顺手放到地上,双胞胎就拿过了公子哥手里的银票:“来客——”
“一位!”
叶白汀:……
不过那个公子哥有些眼熟,好像之前说话不好听,被姐姐教训过?
难道姐夫也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人在马上,路过的速度非常快,再多的也看不到,叶白汀只来得及对上姐夫看过来的眼神,并冲他招了招手。
石州看到弟弟当然是高兴的,看到旁边的仇疑青就……在弟弟看不到的角度,他朝仇疑青比了个相当挑衅的动作。
双胞胎敏锐的很,转过头,揉了揉眼睛:“咦?我怎么好像看到舅舅了?”
“还有昨天那个跟爹爹打架的厉害叔叔!”
石州挨个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人把你舅舅拐跑了,不让你舅舅跟你们玩,知道怎么办了?”
双胞胎立刻绷起小脸,亮出小爪,眼神凶凶——
“揍他!”
“逼他穿小裙子!”
石州眼底浮起一层狡猾的满意,哼,还治不了你姓仇的了!
马背上仇疑青突然觉得背后微凉,似有极冷风群掠过。
叶白汀注意到了:“怎么了?”
“没什么,”仇疑青顿了下,“只是突然间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叶白汀就笑了:“不知道怎么应付小孩子?”
仇疑青没说话。
“没关系啊,你不是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了?”叶白汀声音微轻,“其实他们很可爱的,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仇疑青:“他们长得有几分像你,我没有不喜欢。”
只是单纯的觉得,姓石的黑心肠,怕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
百佛塔很快到了。
这座寺庙之所以叫百佛塔,概因保存有百尊佛像,历经前朝风雨,仍然稳固从容,栩栩如生,是以香火旺盛,来客不断。寺里白塔不止一座,有高有矮,有主有副,最有名香火也最旺的,是主塔,每日有高僧主持经念,除却香客,不允客人多留,像郁闻章这样赁院租读的书生,大都在后山,相对僻静的地方,这里也有座塔,高处有僧人的藏经阁,藏书阁,平时少有人来往。
“就……就是这里。”
于联海被申姜带一路,脸色惨白,胃里直泛酸水,都快要吐出来了,锦衣卫……都是这么猛的么?
申姜路上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一看地方,拍了拍大腿:“这地方我来过啊!”
叶白汀扶着仇疑青的手下马:“说说。”
申姜:“百佛寺香火灵,尤其文昌塔,凡大举之年,考生大多会过来祈福一波,他们自己没空,家人也会来,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从过完年到考前,这里应该都很热闹,可谈不上偏僻安静。”
叶白汀观察了下四周环境,若有所思,仇疑青已经安排下面锦衣卫去和寺庙沟通,北镇抚司过来查案的信息接驳,要求寺庙配合对死者郁闻章的起棺,都需要时间沟通处理。
申姜瞧着,干脆举了手:“我去跑一趟,看看能不能问到什么。”
仇疑青颌首:“也好。”
叶白汀看着面前高高的白塔,问于联海:“郁闻章当时在何处坠亡,落点姿势,方位,你可知晓?”
“知道!”于联海重重点头,“他是我朋友,我不可能不关心,因疑心贺一鸣,当时所有细节我都亲自确认过,没人比我更清楚。”
“指出来。”
“就在这里,”于联海指着塔前三丈远的一片空地,“人是躺着的,浑身是血,脑浆都摔出来了……”
“摔下来前在几楼?”
“六楼。”
叶白汀和仇疑青前后看了看:“你确定是这里?”
“确定!”于联海指了指一边的太湖石,“虽然现在什么痕迹都没了,连血色都已不见,但这石头没动过,人当时就是躺在这里的!”
“躺着的姿势,可有何特殊之处?”
“没有……?就是好像骨头缩了一点,”于联海感觉说不清,干脆自己躺到那里,做了个姿势,“就像这样子,怕不是摔到了背,骨头搓一起了,缩了点。”
叶白汀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仇疑青:“指挥使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暂时不多,上楼看看。”
于联海:“那房间我认识,我来带路!”
这座塔高处是僧人的藏经阁和藏书阁,带了锁,下面几层为方便借住的学子使用,大部分没有带锁,可自行来去。这座塔在寺里不算最高,也并不宽,楼梯很窄,也有些幽暗,行走时需得多加注意,以免踩空。
仇疑青走在叶白汀身后,随着于联海行到六楼,靠南的房间。
门很轻易就推开了,房间里味道有些沉晦,灰尘也铺了厚厚一层,很有股空寂感,想来这塔偏僻,平日本就没什么人来,这个房间又有人跳楼自杀,不怎么吉利,别人便更不会踏足了。
叶白汀看到了门前撕过的封条痕迹,大约是官府最初过来查看时封存过,后查不到任何人为因素,以自杀结了案,封条自也撤了。
这房间,大概一个月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柜,柜子上放着一本书,是策问集。房间朝南,无窗,拉开南门,便见天光,往外是栏杆,到人腰部的位置,可凭栏远眺,视野很是不错。
不用说,人必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叶白汀靠在栏杆边,不用怎么费劲找,就能看到刚刚于联海指出来的太湖石,在那附近,是死者的坠亡点。
这个距离……
他停顿的有些久,见仇疑青也一直没说话,便问:“指挥使可是看出什么了?”
仇疑青颌首:“远度。”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个距离稍稍有些微妙,并没有特别远,也不是特别近。也就是说,死者很可能需要一个外力,才能达到这样的落点。
当然他可以自己起跳,但这栏杆细窄,外面无法站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借力,真借了力,落点应该要更远一些,这个距离反倒近了,怎样恰到好处……是个问题。
想想死者的落地姿势,是仰躺。
会不会……有人推了他?
叶白汀问于联海:“当时没有目击证人?”
于联海:“没有。”
“事发前后呢?”
“也没有,”于联海摇了摇头,“就是什么异常都没有,都说没看到有人走动,所以才……认定是自杀,可我知道不可能的,郁兄不会自杀……”
叶白汀和仇疑青在现场观察了很久,房间内的样子,栏杆上的痕迹,哪怕现在没感觉有哪里不对,还是仔细的记了下来,以备之后时时细思。
时间差不多了,二人对视一眼:“去看看尸体?”
“好。”
……
锦衣卫说要调查命案,寺里僧人很配合,很快带他们去了后山埋骨点,由申姜亲自盯着,起出了郁闻章棺木,等到叶白汀和仇疑青过来,才小心翼翼开棺,将死者抬到一边暂搭的石台上。
尸体入土,隔绝了大部分空气,春暖初至,土壤干燥,对尸体的保存起了很好的作用,死者去世一个月,腐败现象肯定是有的,但干的更为严重,部分皮肤皱缩变硬,成了一种微暗的褐色。
味道肯定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
于联海有些难过,不敢上前近看。
叶白汀挽起袖子,戴上手套,上前倾身细观,整个过程熟练又流畅。
现场初检,肯定做不了解剖分析,主要看的是外在表现,比如指甲颜色,有无发绀中毒迹象,比如骨头,死者高处坠亡,必伴有一定的骨折,骨折的伤情程度,会告诉他死者是一个怎样的落地姿势,哪里受伤最重,还有死者身上的伤痕,创口表现,会告诉他这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有没有抵抗……
“……死者体表损伤较轻,肩背有表皮剥落的擦蹭挫裂伤,颅骨骨折严重,波及枕骨大孔,及以下颈椎,肩背伤情严重……”
这种以点及面的广泛性损伤,基本只有高处坠落才能解释。骨折由颈部波及颈椎,视觉效果上会感觉人缩了一截,于联海这点上没有撒谎。
“腿骨骨折,胳膊完好无损,没有外伤,没有擦蹭……”
死者坠落的地面叶白汀刚刚看过,是石板地,没有任何缓冲,高处坠落,全身伴有一定程度的骨折,并非不可能,可腿有骨折现象,胳膊却完好……
想想刚刚于联海躺在地上,模仿出来的姿势,叶白汀若有所思。
死者的手是想要抓什么……还是推过什么?
这个坠亡,真的是别人所致,还是他自己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