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5
“这树妖, 喜欢听琴。”
黎千寻声音并不大, 但是却在这句话出口之后, 那几乎将地宫笼了个圆的玄榕树根也低低跟了一声,静像是风吹过树藤卷出的“呜呜”声, 发着淡淡亮光的一张大网也柔柔地闪烁了一下。
绿水眨眨干瘪的眼皮,仍是好奇:“灵体精怪喜欢听曲儿算不得奇怪,可就那一小段, 这小妖就被你收买了?”七情散人乱翘的花白胡子一根根支棱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黎千寻笑道:“你是只听了一小段, 对这妖可不是,”说着四下环视了一遍地宫, 又道, “别忘了, 地宫的符阵是用来设烂柯结界用的。”
绿水一头白毛蓦地一抖,赶紧去抓黎千寻的手腕:“你不要命了!白得一副年轻的壳子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干瘪的小老头蹲在黎千寻面前, 一边痛心疾首的骂着,一边将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捏着检查了一遍。
烂柯结界中的时辰跟外界是不一样的, 虽不像传奇话本里头说的“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似的差别那么大,在这借寿的符阵里, 外界一刻,入定者过个三五时辰还是有的。
黎千寻刚刚弹剑刃奏乐之所以那么累, 就是因为他入定去找树灵了, 六壬灵尊唯一一个别人学不来也偷不走的本事, 就是能跟六界灵体通灵, 当然,除了碎灵和人灵。
“一个时辰而已。”黎千寻淡淡道。
绿水收起瘦鸡爪将袖子一抄,对面坐在地上,讪讪道:“商量出什么来了,能不能把人质放了让我们出去?”
黎千寻挑眉:“哪能那么容易,”说着将头一扬,目光细细打量着穹顶上乱中有序的大网,轻声道,“它嗜琴音,但是似乎,对琴声又有些惧怕......”
绿水又翻眼皮,一双薄唇撇得恨不得能顶上鼻尖:“又爱又怕,这是怎么个说法?难不成树精也有心魔,还心性分裂?”
黎千寻摸了摸下巴低低道:“这估计是唯一有用的线索了...”
绿水道:“眼下怎么办?”
“等。”
“等你那小相好带乱音琴来给这妖弹琴逗它开心?”话一出口,七情散人先却被自己惊了一下,“慢着,乱音琴!玉儿!琐玲
珑!”
一连喊了好几声,绿水摇了摇黎千寻的胳膊:“那孩子怎么回事?”
黎千寻伸手指着他腰间的红皮葫芦,道:“我以为你早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把俩孩子放出来问问呗。”
绿水点头应着,解下葫芦拔开塞子小口朝下,哗啦啦先倒出半葫芦酒,陈酿醇香瞬间飘满地宫。
小刺头禾初九屁事没有,就是后脑勺挨了他“葫芦爷爷”一个闷瓢睡死了暂时还没醒。
而元气大伤的那个朱砂少年,此时却是已经回过了神。从携灵结界里放出来,睁眼便对上两张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个还满脸褶子像个急缺精气的老妖精。少年也没有大惊失色的喊叫,只微微蹙了蹙眉,扭头又看到一旁躺着睡得正香的初九,眉心一展松了口气。
少年顶着两个老不死的殷殷目光,直起身子让自己坐端正了才彬彬有礼的开口:“多谢两位前辈出手相救,晚辈不知该如何报答。”
“啧啧!”绿水咋舌叹道,“真懂事!”
“嗯,是比初九懂事多了。”黎千寻附和,语气中一股颇有感触的深沉。
绿水又道:“孩子,你叫琐隐?琐玲珑是你什么人?”
少年抿抿唇道:“琐玲珑是我娘。前辈是在调查乱音坊吗?”
绿水惊道:“那年轻姑娘是你娘?亲娘?”
“是。”琐隐疑惑道,“前辈,有何不妥?”
妥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有几分奇怪。绿水抬手点在他眉心一点红上,问:“乱音琴现在是谁的?”
琐隐略低了头,虚虚握了握自己的手,道:“娘说我不配继承乱音。”
云水谣上气势滔天的熊熊鬼火已灭,此时玄榕树冠上零星飘着些幽白的灵火,像一颗颗萤火虫似的,在茂密的枝叶间穿梭嬉戏。
四周很静,静的有些反常。
晏茗未将缠在腕上的夜宴唤出来,除了隐约感应到玄榕的一丝灵信之外,再无任何波。
如意令更是干脆被黎千寻扔在了客栈!
晏茗未神色微暗,抬手示意琐玲珑上前。女子手持乱音缓步轻移,又略侧身向晏茗未恭敬的行了一个礼,回身过去正对玄榕,展眉凝眸,右手五指微张拢上琴身,霎时一阵寒气从地面荡起。
云水谣本就四
下无声一片寂静,乱音琴弦在掌下灵流掠过时微微颤,灵力激起的气波仿佛肉眼可见一般,自弦上一圈圈荡漾开来。
树冠阴影里,叶片上凝成的露珠顺着脉络一路滚到叶尖,气流激荡开时,珠落叶飞,刹那间有如寒刃破风般的铮然肃杀。水滴急坠入地面水洼,溅起一圈透亮水幕。随那第一声轻微的“叮咚”脆响,几乎与此同时,悠扬的琴声陡然拔地而起,透过乍起的寒气瞬间将玄榕笼罩在内。
地宫中忽的吹过一阵透骨的冷风,温度骤然降了一截,一直躺在一旁啃着手指睡得香甜的禾初九突然在梦里打了个大喷嚏。
声音大的愣是把自己给吓醒了,初九身上穿的本就单薄,抱着自己胳膊一个挺身坐起来,看着同时望向自己的老中小三人眨了眨眼,一边搓着胳膊,开口倒是十分实诚:“好冷啊!”
绿水斜了一眼黎千寻:“怎么回事?”
黎千寻仰着脖子盯着头顶上渐渐变了颜色的树根看了一会,低头看向琐隐:“来的应该是帮忙的,不是拆台的,是不是?”
琐隐似乎听到了声响,此时苍白着一张脸默默咬紧下唇,禾初九见状不乐意了,两步爬过来挡在琐隐跟前,张开胳膊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
黎千寻之前给两个小东西设的携灵锁有固灵安神的作用,这会儿小刺头睡饱了声音又尖又亮,对他的不友好更是变本加厉:“你欺负他干什么!琐隐是因为想帮我才掉进来的,有怨有气冲我来!”
“......”黎千寻对上禾初九,似乎就没说对话的时候。
琐隐扯了扯挡在他前面的初九,低声道:“是我娘的琴声。”
黎千寻磕了两下后槽牙,心道就因为知道是你娘,才想问是不是来拆台的啊!
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明明一个个乖巧听话的闺女,长大了跟老子作对却一个比一个溜。
就在这时,绿水拧着身子直直盯着玄榕主根处,头也没回伸手去拽黎千寻的胳膊,脱口而出的话愣是被此时古怪的气氛染上一层骇人的复杂:“我是不懂乐术的讲究,可灵体上的暗符我还是认得出的,阿尘,那是定魂符!”
“你刚刚说这树妖对琴声又爱又怕....阿尘!”
七情
散人话未说完,黎千寻手腕一翻已经调青鸾冲了过去,一道凛冽青芒自另外三人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墨色身影紧随其后。
绿水歪歪扭扭去抓黎千寻,作一急把自己带了一个踉跄。禾初九这个小兔崽子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紧,看着似乎是不肖子孙的“葫芦哥哥”撇下“葫芦爷爷”窜了出去,连两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就蹭的从地上窜了起来。
瞪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睛在地上寻摸了一圈,最终在玄榕没收拾起来的碎藤中挑了一根拿着顺手的,吸了吸鼻子便提着家伙跟了过去。
玄榕主根处网路不算密集,因为那侧根实在太粗,一个就比后巷那小草垛还要大,此时那庞然大物的最外层,缓缓浮着几行鬼画符似的亮斑。
的确是定魂符。
而且至少是几百年前的定魂符。
黎千寻不久前刚入定与这树灵通灵,只是这树妖貌似异常的沉默寡言,除了乐声,对外界的一切扰都十分抗拒。
在结界中时,黎千寻花了老大功夫才用青鸾以假乱真的拖了一个时辰,不过也只挖出两条信息。一,这树妖并非是新妖,二,这妖似乎对琴声有着极其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玄榕根系如今现出了一个数百年前的定魂符,更是确凿了这树并不是简简单单被江氏拿来借寿的千年神木而已。
黎千寻持剑跃上主根,冷冷盯着那几行扎眼的暗符。
乱音琴一出,这妖就乐的忘乎所以,莫名其妙便将自己的命门大喇喇摆在人前,难不成这定魂符跟乱音琴有关系?
六壬灵尊死了四百年,镜图山的弟子更是犹如树倒猢狲散,除了终于如愿以偿霸占了他的山头和灵剑的江娆,另外几个的死活还真是各凭本事听天由命。
玉苁蓉当年既然能全须全尾的将乱音带出镜图山,保不齐那丫头也在下山之后留下过什么风流佳话。
思及此,黎千寻不禁又将这坨树打量了一遍,还是忍不住腹诽,这东西究竟是干了什么才能让玉儿给它刻上一个定魂符啊!
就在黎千寻一个头两个大地把他上辈子带徒弟时那点记忆薅出来掰碎了想要扒拉出点线索的时候,整个地宫蓦地抖了一下。
黎千寻在侧根上本来
就站得歪歪斜斜,这么一个大东西突然一抖,脚下一时也有些不稳,那浮着定魂符的主根近在眼前,下意识便伸手去扶,谁知他手掌并没有触到意料之中的粗糙与冰凉,而是极诡异的陷了进去,符咒浮的地方也仿佛化成了一个内陷的漩涡。
主根四周散发着柔和的淡淡白芒,像是在向对面的人发出邀请一般,整个地宫悠悠回荡着低低的讨好似的“呜呜”声响。
禾初九举着一根棍子仰头盯着黎千寻,尖酸刻薄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看到那奇异的景象一时也傻了眼。
小刺头摸了摸自己脑袋,回头正迎面撞上几乎是张牙舞爪扑过来的“葫芦爷爷”。
绿水那干瘦的身板一把将依旧无知无觉的禾初九搂在怀里,就地打了一个滚。禾初九被扑倒甚至都没来得及喊叫出声,一时天旋地转间,忽听得“轰隆隆”一阵阵响从头顶那古怪的树根处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伴随着“咚咚”巨响的地山摇,那不知道支撑着这地宫多少年月的粗大根须一段段从穹顶掉落,地宫塌了。
绿水揽着初九躲过那要命的一顿砸,后脑勺还没离开地面便先扯着嗓子开始骂,他拧着脖子盯住还露了一半身子在外面的黎千寻冲他吼:“我带他们先出去,老东西你悠着点作!”
黎千寻勾头看了一眼被绿水套了个防护结界的琐隐,顺手将手里的青鸾丢了下来,扬眉道:“这个给晏三句。”
“嘶!”又被丢了烂摊子的七情散人被直插入地的凶器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咬牙切齿拎着晕头转向的禾初九,两眼冒火的狠狠将青鸾拔/出/来。
在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荡中,绿水拼着一身老骨头将两个几乎和他一般高的少年夹在胳膊底下,寻了一个根系塌的已经露顶的地方,炸开穹顶冲了出去。
地宫坍塌,云水谣小洲上自然不可能平静如初,玄榕那巨大的树冠随着地面震开始摇摆,虽然之前被七情散人一怒之下削掉了不少,可在夜里看着依旧葱郁。
茂密的枝叶之间,忽然悠悠荡荡飘出无数灵信结成的磷蝶,黑漆漆的树冠顿时像被泡进了浩渺星河,熠熠星光成群结队挥舞着半透明的翅膀从树冠飞出,
一时之间,仿佛万鸟出巢。
就在这时,晏茗未手腕上的夜宴不声不响探出了头,墨藤像一条灵活的水蛇,顺着他的胳膊爬到颈边,在肩膀上轻轻碰了两下。
下一刻,地面突然一阵剧烈摇晃,随着“嘭”的一声巨响,玄榕树冠阴影之外的某处,一老两小异常有次序的啪、啪、啪三声,直接被炸房子的余波扔出来掉进了水里。
禾初九被异常勇猛的“葫芦爷爷”夹在咯吱窝里闯出连个口都没有的地宫,小孩一脑门子的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消化,刚喘了口地面上的空气兜头便又被甩进了冷冰冰的水里,一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胡乱拍打着水面嚎叫。
七情散人拄着青鸾从尚不及膝的水坑里颤巍巍站起来,弓着身子锤了两下遭罪不轻的老腰,一边往两边看了看准备招呼两个孩子上岸。
“爷爷!琐隐!琐隐他...白了!”没等他找到另一个,禾初九那边已经扑腾着水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
绿水顺着初九惊惶的眼神看过去,正见到那小少年束在脑后的满头青丝一白到底。
琐隐在烂柯茧中被洗了灵脉,此刻一出符阵,烂柯结界对丹修者的影响便显现了出来,对此,绿水倒是一点都不吃惊。
三人从地底下一冲出来,晏茗未就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淡淡青芒,只是那三个人里没有他要找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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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预告,下节看点:老基友vs小相好
嘻嘻,绿水怕是要审查晏总了(雾)我尘尘还在树灵那边水深火热呢,他才是主角,略略略~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