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1

  玄榕树顶上无数只磷蝶飞的纷纷扬扬, 不断煽的翅膀上飘落一层鳞粉。

  这东西是挺漂亮, 如果不往人鼻子底下钻的话。

  黎千寻对着漫天美景十分不合时宜的打了个比初九那声还震耳欲聋的喷嚏, 揉着酸胀的鼻子默默道。

  跟第一次通灵进来的地方不大一样,或者说, 时间不大一样。

  大约是云水谣几百年前的样子,玄榕伫立于小洲中央,但是还没大到独木成林那么没天理, 巨大的树冠依旧遮天蔽日,与小洲上别的树木比起来, 彼时那嚣张的孤岛霸主的轮廓也已经初现雏形。

  黎千寻面前放了一张琴桌,却没有放琴, 他下意识的想要扭头四下观察一下这片记忆里的情景, 却蓦地发现手脚并不受自己支配!

  好嘛, 六壬灵尊聚灵重生没用别人的壳子,这回倒是真上了别人的身。

  慢着!人?人!

  黎千寻情况实在特殊, 所以在他进来看到玄榕本体之后并不觉得奇怪,他本来就是御灵灵体, 在通灵空间里也可以有自己的壳子。

  可在发觉他所占用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之后,事情就不对劲了, 玄榕是棵树,明明没有修炼到可以化成人形的等阶, 为何他会附在一个人身上?

  这时黎千寻忽然想起, 绿水曾说过一句“难不成树精也有心魔, 还心性分裂?”

  是了!

  若真是如此, 倒也顺便可以解释,为什么玄榕身上会被刻那么大一个定魂符了。这树精的确有心魔,所以才会对琴声又爱又怕,不过不是因为妖修入魔心性分裂,而是在这棵树里头,住了不止一个树灵!

  而他如今所用的这个身体,大概就是定魂符所封的那个灵体的肉身了。所以听到乱音琴声之后对他发出邀请的,是这个人灵,而并非是玄榕。

  就在黎千寻掰着眼前的线索分析眼下局面的来龙去脉时,这人缓缓有了作。

  从视线高度和作轻盈程度来看,这人高挑清瘦,身上衣袍是淡淡的水绿色。此人貌似已经在玄榕树荫外头坐了有一会了,对着空空如也的琴桌发愣,吹了一阵风站起身时还晃悠了一下,黎千寻只觉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感从脑壳

  上密密麻麻铺下。

  这位貌似还是个体弱多病的主,也怪不得会英年早逝。

  “阿水!”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黎千寻便想回头去看,最终倒也如愿以偿,只是这身体比他的意念慢了不知多少倍。

  来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眼粗眉棱角分明,算不得太俊,但绝对不丑,乍看上去粗犷有力十分提神。

  男子手里拿了一件外袍,兴许是看着这个叫“阿水”的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带着满脸的焦急和担心,快步过来将衣袍披上,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低声嗔怨道:“好好的怎么又跑来这里独自吹风?”

  黎千寻被这男子的一个作弄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季节两个人身上穿的衣服都不多,那高大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精壮有力的轮廓轻而易举便透过几层衣料烧到了黎千寻。

  活了两辈子的六壬灵尊,除了在温柔乡里摸摸人姑娘小手之外,还从没有跟外人有过这般亲密无间的接触。

  被别人抱在怀里,还是个男人!

  黎千寻此时已经顾不上感知他所用的这副身体什么状况了,一门心思想着怎么避开浓眉大哥的搂搂抱抱。

  无奈,实在身不由己,避无可避。

  高大男子像是怕他一个人走不好,一路半搂着“阿水”离开玄榕,这个时候的云水谣和临水镇尚未彻底被水分开,大约就是后来灯桥的位置,有一条铺着石板的狭长小道,高出水面不足一尺,涨潮时便会被涨起的河水淹没。

  黎千寻顶着一脑门子的不舒服随两人回到一处宅院,也是临水而建,大门坐西朝东,与云水谣遥遥相对。

  一路无话,只是黎千寻被圈在身上的这根胳膊折磨的心肝脾肺巍巍直颤。

  待到那男子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低低的轻响传进耳中时,他方才回过神来。

  可就在这时,黎千寻恍然发觉,自两人穿过那扇简陋木门,院子里的天光便和云水谣那边不一样了,起初在玄榕树下时,光影虽不强烈,可也能断出天光正盛日头在南。

  而此时此刻,显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阿水”的记忆竟是残缺不全的!不止如此,而且还将残片连成一节,黎千寻不由腹诽,这个灵体究

  竟想让他看什么?

  小院临河,两人从云水谣下来直接钻进院子,也没给黎千寻看一眼彼时的临水镇是什么模样,或者说,那时这里还是只有一个禾家庄。

  天黑得很快,显然并不是按外头的四时天光按部就班。

  浓眉大哥含情脉脉的柔声细语给黎千寻激的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只是奇怪的是,“阿水”始终没给任何回应。

  小桌上两人份的饭菜,只有那一人喋喋不休的夹菜盛饭的忙活,最终还是留了一半。饭后那一碗悉心熬出来的浓浓汤药,一直放到棼烟渐散玉碗冰凉。

  黎千寻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灵体,早时六壬灵尊与各类灵体通感共情,往往都能感受到各自异常强烈的感情,或喜或悲,或怨或怒,有时遇上主相邀的灵体,各类情绪则更是如狂涛席卷来势汹汹。

  而这次,除了最初时那一点从肉身上传来的病痛之外,没有夹杂任何灵体自身的情绪。时辰再晚些,甚至连这副身体上的不适都再也感觉不到。

  与其说是与树灵共栖的灵体邀他通感,其实这会儿他倒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即使是六壬灵尊,这会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不是这灵体故意隐瞒,便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灵体生前魂魄不全。就像谢凝,丢了司管记忆的遗魄,变成痴傻,傻得连他苦苦等了四百多年的师尊都不认识了。

  而司管五感七情的一魂,恰恰是区别人与妖的皆魂。

  树灵,人灵,浓眉男子……

  黎千寻顶着一头雾水被憋在这副死气沉沉的壳子里神游天外的时候,床边的墙角处忽的传出一声响亮的蟋蟀叫声。

  像是一声鸣笛,高高的扬着明朗的调子在黎千寻耳边炸开。

  紧接着,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又被人横着抱了起来,对于这个作,黎千寻几乎心惊肉跳。

  而且此时,窗外月明星稀,屋内清风良夜,再加上床底下那几只叫得欢快的蛐蛐儿,黎千寻默默在心里抹了把汗,牝牡之欲人之常情,他现在简直连一掌拍晕自己的心都有了。

  想他堂堂仙道灵尊,本就是无欲无求无牵挂的独身光棍一条,上辈子被自家女儿炸了不算,这好不容易捞了个新

  壳子重新混迹人间,况且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要放飞自己的念头……

  虽说是万分的不合时宜,可这会儿他就是很邪门的想到了晏茗未,而且还更邪门的冒出一股似乎要贞/操/不保的负罪感。

  床上的纱帐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欺身压在他身上,黎千寻默默磕着后槽牙,悲愤地想着该不该强行结束通灵幻境,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他实在拉不下老脸细致观摩。

  只是想到那个刻在玄榕树根上大的触目惊心的定魂符,还有仍被困在树根里的三十几个凡修老人,黎千寻将牙一咬,心里暗骂了一句娘。

  可就在万事俱备水到渠马上就成的时候,黎千寻闭了一下眼,待到再睁开时,眼前已是天光大亮。

  耳边也没了催命的蛐蛐叫,赫然又是换了场景。

  玄榕,依旧是玄榕。

  黎千寻默默松了一口气,却又在看清玄榕处的景象时立马将刚吐出的气吸了回来。

  树顶上无数只磷蝶飞的纷纷扬扬,树下鳞粉撒的飘飘荡荡,黎千寻被一口气憋得喉咙生疼,鼻子一痒,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情形,竟与不久前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黎千寻凝了凝神,发现唯一不同的是,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个端坐弹琴的身影,黑衣墨发形影相吊,似乎是方才那位健硕的浓眉男子。

  那人轻拨琴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黎千寻下意识抬了抬胳膊想要确定一下自己还是不是“阿水”,下一刻却看到了自己的手,和出门前刚换上的金边黑衣袖口。

  得,这下旁观的彻底了。

  黎千寻走近了蹲在那人身前,无声琴,也无乐香。

  看着那男子在一片静谧中抚琴,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复杂的熟悉感。

  无声曲,是四界灵司言溪棠独创独掌。黎千寻上辈子也翻来覆去钻研了很久,最终也只能做到会听。

  本以为那孤僻冷硬的老东西绝了自己门户再无后人,万万没料到,司音谷连学了无声琴的弟子都有。

  既然言溪棠的乐术后继有人,那玄榕上的定魂符究竟是谁的手笔也就不能轻易定论了。

  黎千寻幽幽叹口气,他和言灵司的恩怨果真还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哪怕重活一世,也步步被那人

  掣肘。

  或许就像之前绿水所说,言溪棠并不是看不上他浪荡无拘肆意随便的行事作风,而是根本就看不上他这个人。

  不论他生他死,四界与六壬都是“他不入地狱,我寝食难安”般的不共戴天,简单明朗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现在实在没工夫去追究,这些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绕着弯子唱大戏。

  四百多年沧桑变幻,新恩旧怨早已流成了一滩浑水,而如今的这片水面上,无论如何也映不出刚入世时的那个他了。

  黎千寻承认,他不如绿水,他没有七情散人万事随心的爱憎分明,也早已没有了孑然一身的自由自在。

  黎千寻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伸手轻轻搭上他手腕。

  细薄琴弦下的琴身上新红旧血凝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猩红看着刺眼的难受。

  男子脸上表情淡淡,浓眉星目渗透了冷寂,低头颔首,指尖轻,仿佛是将自己全部的精神灵息都融入这一段无声之曲。

  弦上未凝的血珠随着琴弦震,与缠在琴轸上的灵流一同向外飞溅,血雾飘散间,尽是过往的浮云变幻。

  不知这人已经在这树底下坐着弹琴弹了多久。

  冬无雷,夏无雪,一曲无音上邪,从言笑晏晏的清风细雨,到并肩杀伐的雷奔云谲,气势昂扬的一段乱声过后,悠悠尾序轻描淡写间又重新铺开一卷千里冰封,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只余天地间一个寂寞孤影。

  不知从哪一个音符开始,黎千寻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一个高挑瘦弱的人形。

  那人在茫茫人海中踽踽独行,穿过四时繁华,小心翼翼地擎着那一丁点几乎湮没在滚滚凡尘中的希望,披荆斩棘风雪满身。

  乐曲无声,灵流的跌宕波澜却听得他遍体生寒。

  他抬手揉了揉皱的酸痛的眉心,心道原来也是未亡人。

  看这情形,那个身子柔弱的“阿水”显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黎千寻这回总算是在乱糟糟一团中薅出了一点头绪,敢情这灵体是要他来帮忙度化来了?

  可这两人又跟乱音琴有什么关系?面前这男子后来又去了何处?

  第一段记忆时,阿水的身体还在,面前放着的是一张没有琴的琴桌,大抵也是在感怀旧

  事。

  从这男子弹奏的曲子中,黎千寻听得出,那一段狂傲激烈的乱声部分,将两人意气风发时的同道峥嵘展现的淋漓尽致。

  对精于乐术的修者来说,能与之同调并肩的修者简直是万中无一,可遇不可求。

  若这两人是同调道侣,如此深情厚谊倒一点都不奇怪了。

  黎千寻蹲在男子对面,搓了搓下巴一瞬不瞬的盯着人家看,捏着线索不合时宜的腹诽,论体格,怎么都觉得该是那位阿水修乐术才对。

  被定魂符封在玄榕里的灵体对琴声有及其敏锐地反应,这倒也恰好可以解释,那个灵体正是跟乐术修者同调的人。

  可是阿水又为什么会被定魂符封进树里?

  黎千寻扭头看了看那棵树,不禁“啧”了一声,敢情折腾半天又捋出一个死结。

  黎千寻虽不是个急性子,可也耐不住这么不紧不慢被带着绕圈子。他斜睨了一眼一门心思拨弄琴弦的男人,眉梢一挑,暗道,难不成只是想骗他进来拖一把时间?

  言溪棠的徒弟,江娆和玉苁蓉,这几方势力被一棵树栓在一起倒是新鲜了,之前有人用离尘镜坑了绿水,只是恐怕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临水镇的老不死有两个,即使拖住一个,外头可也还守着一个憋了火气的七情散人,江氏是绝对占不到一点便宜的,这点黎千寻一百二十个放心。

  至于自己,一个小小树灵和被封的人灵在灵尊本尊眼里本就不值一提,即使退一万步,黎千寻真的失了防备被人暗算,外头也还有个不吃素的晏宫主呢。

  这步棋走起来,简直有恃无恐。

  如此处心积虑的装神弄鬼,真的只是为了炼出第二个“百鬼丹”吗?想跟祖宗玩暗度陈仓的戏码,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孙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黎千寻勾了勾唇角,一撩衣摆坐在了地上,一手支上琴桌,托腮盯住了弹琴的人,颇有一种跟他耗到地老天荒不死不休的无赖架势。

  就在他找好了姿势坐稳之后,面前近在咫尺却一直低头抚琴的男子忽然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黝黑的眸子几乎深不见底,细碎的树影将瞳孔遮出一片深深浅浅的暗光,那人便将视线稳稳地投在了黎千寻脸上。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得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黎千寻迎着那人似乎欲语还休的沉重目光,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弄明白,邀他通灵共情的灵体究竟是谁。

  不是阿水。

  第一段记忆里头,对外物没有丝毫反应的“阿水”并非是“阿水”本人,如此一来,他没有五感六欲也就合情合理了。

  阿水早逝,男子思念成狂,便没日没夜的在树下弹奏乐曲,硬是用自己的臆想造了一个心上之人的幻影出来。从此沉迷幻境再也无法面对现实。

  黎千寻仰头看了看从树顶上飘洒而下的磷蝶鳞粉,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最初的第一段记忆,其实是幻境中的幻境才对。

  所以,这棵作妖的树里面,封的其实是面前的男子。

  如此一来,那大喇喇的定魂符出自谁手也就呼之欲出了,正是他的亲徒弟玉苁蓉。

  黎千寻伸手挑了一下男子手下的琴弦,淡淡出声:“阿水呢?”

  男子未答,略颔首微微弯了眉眼,面相粗犷的硬汉仿佛瞬间将一身凛冽化作绕指柔情,才抬头看向玄榕树冠。

  黎千寻眉心一皱,磷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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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仿本格推理讲故事好他喵的累啊_(:з」∠)_

  憋得狠了特别想跳出来直接说这人如何如何,那人如何如何,对话和场景写起来最他喵的快了

  这种不光我写着累,小天使们看着也累_(:з」∠)_

  不过由于在这一个小节,过程里面尘尘的想法和心理很重要,不得不慢慢撸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