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秦, 元颢一年,春。
有传言称,南昭皇室藏有一寒香珠, 置于唇间,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元颢帝闻之, 大喜,遣南境守将携大量珍宝前往交换, 并愿与之百年交好。
不料南昭皇帝出尔反尔, 于南境守将携寒香珠返程途中派人截杀。
怀远将军不幸战死, 唯少将军孟天河在随行兵士的掩护下,只身突出重围,将染血的寒香珠呈于圣上。
元颢帝大怒, 遂与南昭开战,誓要报此血仇。
两国交战, 以东秦胜多、势如破竹, 故而南昭士气每战愈减, 隐隐有败象。
不想同年六月, 西楚北齐两国同时向东秦宣战, 使得东秦落入多线作战的危险境地。
东秦以一敌三, 初时与之旗鼓相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 兵力分散, 腹背受敌, 加之消耗倍于敌方, 遂逐渐落于下风。
东秦,元颢三年,初冬。
除北境外,其余三境防线节节败退, 已无力回天。
东秦已然走到末路,再战只会徒增伤亡罢了。
百官们精心草拟好的降书被呈至重华殿的西暖阁,只待元颢帝盖上玉玺,这场持续了近三年战争就能结束。
消息流传至宫外,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们纷纷面露喜色,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只想着尽快恢复往昔的安定,好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唯有寥寥无几的有志之士,为即将亡国而感到悲痛,恨不得与之同亡。
是夜。
西暖阁内亮起一盏灯,昏黄的烛光洒在炕桌上的摊开的降书上,照亮那一个又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降”字。
敖夜负手而立,垂眸看了那降书半宿,忽然哑声道,“来人,把玉玺拿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捧着玉玺走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敖夜转头一看,发现是已经双鬓斑白的福全公公,而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太监福来则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苦着脸站在几步之外的屏风处。
“陛下。”福全公公唤了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您的能力,咱们迟早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敖夜抬了下手,止住福全欲宽慰他的话,“你亲自将敖珉带来,孤有些事要交待他。”
“喏。”
福全无奈,把玉玺放在那降书旁,然后朝敖夜欠了欠身,便退下了。
“陛下,请用茶。”
师父走后,福来在气势愈发强盛的敖夜眼下不禁缩了缩脑袋。
自敖夜登基成了元颢帝,他莫名得不敢在敖夜面前出一点差错,变得格外谨慎小心,生怕哪天丢了小命。
“退下。”敖夜收回视线,把目光投注在那自东秦建国伊始便用宝玉雕刻而成的玉玺上,羊脂一样白的四方玉,下沿箍了一圈雕花金边。
福来二话不敢说,依言出了西暖阁,然后透过窗,望着半空中的那一轮圆月发呆。
常言道,月圆人亦团圆。
可他们陛下没了至亲至爱,再不能团圆了。这些年来,陛下是一日比一日冷淡,好似与这人世间的一切热闹都隔着一层薄雾,只偶尔投来毫无情绪的一瞥。
敖夜拿起玉玺,触手温润而微凉,令他想起了佘宴白的手。只是这玉握一会儿会暖,而佘宴白的手却是极难捂热的。
他知道,只要把玉玺往降书上一盖,就意味此后这世上再无东秦。而他,将成为一个葬送了祖宗基业的亡国之君。
可不盖,东秦已无余力抵抗三国,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将灭国之期再往后推迟两三个月罢了。
敖夜拿着玉玺缓缓靠近降书,即将触碰到书面时不由得顿住。他一生读过许多书学过许多东西,却始终不曾学过“投降”,在他的生命里唯有“宁死不降”!
然而不降……敖夜苦笑一声,想起敌国的威胁——若不降,边境数个被侵占了城池将会迎来屠城之难。
届时,恐怕会有数十万人因他的“志气”而惨死。
敖夜手一颤,玉玺脱手,重重地落在降书上,然后留下一枚猩红的印记。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离,令他挺直的脊背微弯,整个人都失了精气神,眉眼间具是显而易见的倦怠。
敖夜转过身,扶着门墙出了西暖阁,然后失魂落魄地去了重华殿的地下暗室——建于三年前,内里堆积了诸多巨大的冰块,甫一进去,森森寒气使人犹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不过须臾,便会被冻得手脚冰冷、脸色青紫。
墙壁上镶嵌着许多颗月明珠,散发出的荧光经过冰块的折射后,使得整个暗室都处于迷离的光线中,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走入了现实。
而这暗室的中.央,梦境的深处,躺着一个令他只要想起便满心痛苦与思念的人。
敖夜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微一用力便推开了灵柩的盖子,露出里头宛若睡着了的佘宴白。
那枚用命换来的寒香珠置于他唇间,阻止了尸身的腐败,令佘宴白仍像生前一样美丽得惊人。若是肤色不那么青白,看着真像一个犹活着的人。
恍惚间,仿佛只要他唤一声,佘宴白就会醒来,睁开那双狭长的美目,笑睨他一眼,然后喊一声“阿夜”。
敖夜俯下身,用被冻得冰凉的手抚上佘宴白的脸颊,低喃道,“阿白,让你等了这么久,有没有生我的气?不过我就要来找你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出气我都依你。”
暗室内只有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除此之外再无一丝声响,安静得吓人。
敖夜静静地望了佘宴白一会儿,忽然嘴角微翘,低笑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其实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而已。”
他抽回手,摸了下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合上盖子,带着一身寒气离开了暗室。
一出暗室,敖夜就对上了敖珉与福全担忧的眼睛。
三年过去了,福全老了不少,敖珉的面容也由青涩变得成熟。
“唉,老奴还以为您会像之前那样,在里头一呆就是一整天呢。”福全边说,便拿着件厚实的狐裘往敖夜身上披,“您说您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若是冻坏了身体,佘公子泉下有知也会担心啊。”
敖夜垂下眼帘,默默地听着福全关心的话语。
若真的泉下有知,怎么这三年来佘宴白未曾有一夜入过他的梦呢?
敖珉神情沉重,酝酿了片刻,忽然朝敖夜跪下,伏在地上请求道,“皇兄,请您传位于我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敖夜淡淡道,“起来。”
“臣弟不起!除非您答应传位于臣弟!”敖珉直起腰,倔强道,“若非那些逃窜到他国的妖僧散布谣言,若非那些世家余孽出卖消息,若非那些人拿百姓的命威胁……您不一定会输了这场战争!所以,请您传位于臣弟,让臣弟代您在降书上盖玉玺!替您……”
“替孤担上亡国之君的名号?”敖夜接下了他的话。
“是!”敖珉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极亮,“我相信有朝一日,皇兄您一定能重新夺回东秦!把那些在我们东秦境内耀武扬威的人都赶出去!”
敖夜定定地注视了敖珉片刻,“你是我的阿弟,我相信这些事你同样也能做到。”
他弯腰拉起敖珉,然后掏出一枚黑哨放入他的掌心,再合上他的手。
“皇兄?”敖珉愣愣道。
“若孤逃避了自己应当担起的责任,成了一个懦夫,又怎配为你一向崇拜的阿兄?”敖夜淡淡一笑。
“阿兄!”敖珉忽然泪流满面,“我就只有你了啊,阿兄。”
“你日后不仅会有妻儿,还会有北境军民做你的亲人,你永远不会孤身一人。”敖夜拍了拍敖珉的肩膀,安慰道。
敖珉哭得不能自已,“那不一样啊,皇兄。”
敖珉无奈,摇了摇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然后他摆了摆手,示意福全去劝敖珉,然而福全亦是眼睛湿润,又怎能劝得了敖珉呢?
忽然有一侍卫匆匆进来,禀告道,“陛下,孟将军等人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敖夜道。
闻言,敖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疑惑道,“孟将军不是在北境吗?”
敖夜没有回答他,只是抬眸看向殿门处。
没一会儿,一脸风霜的孟天河便与数个部下快步走了进来,见着敖夜后便单膝下跪,恭敬道,“末将参见陛下!”
“起身吧。”敖夜抬了抬手,“天河,孤就将他们交给你了。”
“末将定不辱使命!”孟天河眉眼坚毅,再无一丝过往的憨厚朴实。经历过丧父与战争的洗礼,他已然成长为一个坚实可靠的男人。
敖珉和福全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
“敖珉、福全,天河马上就会带你们离开京城前往北境。”敖夜解释道,“到了北境后,你们一切听从天河的安排,孤相信他会保护好你们。”
“那您呢,皇兄?”敖珉问道。
敖夜淡淡一笑,手握上腰间的霜华剑的剑柄,绕过他们大步往外走去。
他呢?他自然是去寻佘宴白。
去晚了,他怕佘宴白抛下他先走一步。
敖珉与福全欲追上去,却被孟天河伸手拦住,“还请两位听命行事,莫让在下为难。”
透过朦胧泪眼看着那愈走愈远的轻快背影,敖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心知,自己现下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眼眶忽然就干了,余生再没流过一滴泪。
孟天河悄悄来的这一趟,带走了重华殿暗室里的那具灵柩,带走了敖珉等皇室中人,还带走了左相等忠于东秦不愿留在京城的人。
年迈的右相留了下来,在家里枯坐到天明,然后颤巍巍地前往宫内,去取那道降书,将之呈给三国使者。
“元颢帝何在?这道降书该由他亲自念予我等听才是。”三国使者不满道。
右相叹道,“陛下啊,他现在应当在摘星楼,就是宫内最高的那座楼。”
闻言,三国使者在东秦部分官员的簇拥下前往摘星楼,想要尽情地奚落一番东秦这位年轻的亡国之君。
甫一到了摘星楼下,他们便看到一袭黑衣的年轻帝王站在顶楼护栏边遥望着北方,似是察觉了他们的到来,那位年轻的帝王抽出了一柄银灰色的剑横在脖颈间。
“看!元颢帝就在那上面!”
“陛、陛下他这是、这是要自刎?”
“来人,速速去拦下他!”
忽然,天地间飘起了小雪。
一如佘宴白离开那天,东秦迎来了当年的初雪,不大,却很冷。
“是你来接我了么,宴白……”
敖夜闭上了眼,唇边浮起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双手缓缓握紧剑柄,就要在楼下众人的注视中了结性命。
就在这时,半空中陡然出现一团白光,眨眼间便形成一扇古朴庄严的门。
一白衣男子从中走出,垂眸看见敖夜时,不由得轻叹一声,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
“夜儿,是舅舅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今儿陪朋友玩去了,少了点,明天补上
2、晚安,宝贝,好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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