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告别了蝉声,迎来了丝丝的山风,这股风在秋天早晨总能准时到达,我怀疑只有我能发现这股风,大部分人享受着甚至不知道它的到来,当我拿出怀里的面包坐在操场边上的时候,它如期而至。
“你说今天放学就去找你的朋友么?”玲尔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我便询问她是否是身体不适,她微笑着说不是,是觉得自己或许会给我丢人。
“并不会,我倒是觉得会担心,我怕他抢走你这么好的朋友!”我适当地骗了玲尔,我不觉得老怪人是我的朋友,同样玲尔也是,我不知道朋友的标准是什么样的,我是否要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收获了友谊,但是我是知道的,为了不让别人伤心,我有时需要粉饰一下我的话语,不是许多人都能认真接受自己独自一人的生活。
她没说话,弯起食指,狠狠地冲我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掉了。
我哪里得罪她了?我没觉得我的话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以前有一次,玲尔在冬天跟我一起去山上玩,我过于贪玩丢了个雪球直扑向她的鼻子,是有些后怕的,万一她挺拔的鼻子被我砸坏了怎么办?她罕见地哭了,我很着急,不是因为弄哭一个女孩,我很高兴我能弄哭别人,因为那意味着我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我享受着他们哭声的上供。
她的哭没有声音,仅是像树枝上挂着雪一样在睫毛上挂上了眼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鼻子上还能看到我雪球留下的白沫。
“对,对不起?”
“……”
“对不起!”我郑重其事地道歉,我不是没有道过歉,相反我最喜欢的就是道歉,惹怒别人后一次小小的道歉,在我看来是一次对于别人的低头,只是这份尊严对我微不足道,而大部分人在没有自我的情况下仍想保留着这种微不足道的尊严,那我便给予他们这点可怜的尊重,我不在乎他们是否真正原谅了我,我只觉得这种给别人道歉满足他人的认同示弱的行为很可笑,所以我配合着他们。
“……”
这下轮到我急坏了,我也遇到过这种寄出了道歉被退回的情况,但是要是玲尔不陪我去吃饺子的话,我该对谁诉说饺子的味道呢?特别是醋汁混搭面皮在味蕾里开会的感觉。
我出于对饺子的尊重,也哭了起来。跟我说的一样,当被退回的时候我便也哭着,进行一次在制高点的绑架,事情的始末会从我的恶意转移到道歉不被接受的情况上,莫名其妙?可是让别人生气的理由往往就是像细雨一样无足轻重,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利用这场细雨呢?
我并没有同从前一样故意地大声哭泣打破别人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雅致。眼泪是自己落下来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启用应对措施的时候自己落下来的,冰天雪地之中我只感觉温暖,我从没知道眼泪是有温度的,为了悼念第一行泪水,我收敛不了我自己的悲伤,任由他们落在山上再也带不走。
没有任何话语,玲尔轻轻抱住了我,她像是和雪融为一体了一样的轻,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委屈,放声哭了起来,嘴里以前不以为是的对不起也都全部变成了金银珠宝一样散落在空气中,我好像是被否定了以往的生活一般,我为了以前的自己而哭,没有为了她的温暖而哭。
“我还以为你是不在乎我才扔了那个雪球,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疼么?”
“一点也不。”她放开了视线模糊的我,用我的食指放在了她的心脏上,我感觉不到任何心跳,我想逃避这一切,我不想接受我输了的结果。我用力抽回,她却更有力地握住我的食指。
“这里疼。”我终是理解了,我从前惹怒的人并不是因为我的道歉而原谅了我,仅仅是因为不在乎我的道歉,抒发完自己的情绪后便走开了,一个雪球不算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乎我怎么对待她,她有勇气接受真实的我而不是下一秒的我,换一句话说,大部分期待的是下一秒会道歉的我,她不一样,她在乎的是我真实的想法。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二弄哭她的次数中的一次。她恶狠狠地说要惩罚我,却没有说要怎么惩罚,用力地刮了下我的鼻子之后便跑下了山去。我跟着她跑了几步以后回头看了看我们站的地方,雪掩盖了一切痕迹,她没有站在这里过,我们没有哭过,我也没有输过。
放学后我背着我的书包在校门口等着玲尔,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轻盈地穿过人群而来。
“我还没惩罚你呢!”她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咯咯咯地笑着跑远了,留着我脸红地摸着耳朵不知所措。我少有在玲尔身上发现跟我一样的一面之一——她从来没有惩罚我,只是偶尔提醒着我让我提心吊胆之后笑着跑开。
我发现她早就跑到了巷口,我便领着她走向黑黑的铁门。
“老怪人,开门!”我砰砰砰地敲着铁门。
“什么啊?”极不耐烦的声音跟着铁门一起来到面前,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精味,事实上我很多次怀疑他喝的就是酒精,因为我从没在哪个大人身上感受到这样浓的酒精味,除了在医务室的阿姨身上。
“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玲尔!”玲尔躲在我的身后捏着我的衣角,她要是贴着我我肯定能听到她紧张的心跳,因为我感觉衣服都要被她扯坏了。
“哦,嗯,”老怪人看向我,对玲尔和我都没多大兴趣,便又拿起右手的酒瓶往嘴里灌,与其说是酒瓶,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花洒,他总能找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当酒瓶。“进来。”
我大步走在前面,玲尔就像走进了鬼屋一样紧紧扯着我的衣服走在后面,给我说着他好怪,我轻声告诉她说不要怕,他只是看起来怪,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院子里格外宽敞,仅有两个地标,一个是铺满了碎石子的走道,直指着客厅,院子里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老式悬瓦建筑,三个房屋交接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完,门前散落着许多红色的枫叶,来自于第二个地标,用圆形的石头正正方方地围出了一块地,树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与世无争,老怪人又在客厅门口坐着睡着了,所以我先带玲尔看枫树。
“你会爬树么?”玲尔抬起头看着高高的树冠。
“不会诶。”红色白色和地面的黄色均匀地协调在一起,她看着树,我看向他们。
“那我们来比赛!”玲尔心血来潮想跟我比试一下。“算了改天,我穿的裙子不方便。”
“那我们来看看谁高。”我捡起地上的石头,背靠着树在头顶划了一杠,玲尔学着我的样子也画了一杠,我发现她原来只比我矮一点点,不满足地咂了咂嘴。
“不知道是我们长得比较快还是树长得快呢?”玲尔露出一种悲伤的神情,摸了摸两道杠以后深情地拥抱着树。
“我们吃的是饭,树又不吃饭,肯定是我们快啊!”我不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玲尔也是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脸说我油嘴滑舌的。
“你的朋友不用管他吗?”我看了看睡在院子里的老怪人,走过去准备叫醒他。
我发现他的脚边有个亮闪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只很漂亮的钢笔,笔杆熠熠生辉,我也在爸爸的书桌里见过钢笔,爸爸很宝贵那支笔,一旦不能共处便把它偷偷锁在书桌的第一层里,我偶尔瞥见过他用,可那种闪闪发亮的感觉比起眼前这一只而言不值一提,我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是一个宝贝,我吞了吞口水,看向四周,玲尔在我右侧温柔地望着我,眼睛里像山泉一样的信任不断流到我的心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尽管她什么都还没说,我艰难地回了她一笑。
“老怪人!醒来!你看看你,睡得钢笔都掉了!”我捡起来钢笔,跟棒冰一样冰冰凉凉的,我毫不怀疑它能写出世界上最漂亮的字,我把它塞回老怪人的怀里。
“唔,嗯,”老怪人随意地把笔放回裤兜里,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进来别傻站着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以后不久的一次事件中,这一只钢笔成为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神笔马良似的勾出我同社会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