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克从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悔不当初。
事后再去想,秦蓁再优秀不过的演员,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
拿着尼康在157nm激光研究的进度骗了他们, 然后又用他们在极紫外光的研究进程去吓唬尼康佳能, 不敢分散精力到湿刻法。
利用专家们对那种学生都知道的知识的不屑心理, 巧妙的将这技术公之于众, 却又让大家一个个忽视湿刻法。
一个大家都当做笑话的技术, 忽然一天成了真, 甚至卖出了一千万美元的一台机器的高价。
这足以震惊世人。
前面还是嘲笑, 后面就惊掉了下巴。
秦蓁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让弗里克想起, 她离开时曾经打电话邀请自己共进晚餐, 但他拒绝了。
秦蓁当时说了句“弗里克先生, 我在安城等着您的到来”。
还真被她说中了,自己不得不有这趟安城之行。
实际上在来之前, 弗里克已经给秦蓁写了邮件,上面是恭贺之类的略有些敷衍客套的话。
后来通过助理,弗里克和这边约定了时间, 终于来到了这个中国的小城市。
说是小,但是在人口密集的中国, 安城一点都不小。
工厂有点落后, 厂区内的建设不算多好,尤其是绿化方面, 没有什么审美艺术感。
甚至有些乱七八糟的。
这都种的什么?
草坪上的草为什么长这个样子。
“原本是打算做草坪花坛的,不过工人们觉得还不如种小麦和果树,虽然不见得能吃,但看着庄稼水果长成, 也挺不错的。”
审美没有,但种花种菜的种族天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觉醒。
秦蓁也没拘着他们,反正大家喜欢就好。
弗里克看着那几株落了叶的果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之后才开口,“他们有独特的艺术与审美。”
“是啊。”秦蓁笑着说道:“其实我们的工人很能干的,有的虽然上了年龄但学习劲头依旧十足,虽然没有艺术细胞,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娱乐活动。”
在阿斯麦尔的时候,秦蓁的同事有着很多兴趣爱好,有喜欢去射击俱乐部的,也有去绿茵场踢球的,还有的是一个小型乐队的小提琴手、乐队指挥。
他们有着丰富的业余生活。
不过做小提琴手与吹唢呐,射击俱乐部会员与业余小木匠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工人们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安城后,弗里克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来没有看懂过秦蓁。
一般来说天才总会有各自的问题,不擅长社交甚至讨厌社交,享受孤独与寂寞,又或者有业务能力之外的其他古怪的癖好。
秦蓁并没有,她更像是一个技能点全的普通人,只不过在数学、物理、机械甚至光学领域都有所建树罢了。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安城之行让弗里克越发的困惑,也越来越后悔自己当初托大,错失了这么一个人才,以至于现在处于被动。
“我就说,弗里克先生您会爱上中式餐点的。”
弗里克笑了下,他最近在跟鱼过不去,这些带刺的鱼总是能激起男人可怕的胜负欲。
“我对你的邀请依旧有效。”
秦蓁还没开口,倒是系统炸毛了。
系统:他以为自己很牛逼吗?这么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人,别忘了现在是他有求于咱们!宿主,弄死他!
秦蓁没想到系统比她还着急,更没想到弗里克会说出这话。
但看到这个外国人诚挚的目光时,她很快就明白过来。
“我很感谢您弗里克先生,到现在都对我这般看重。”
“所以,你还是拒绝了我的邀请对吗?”弗里克叹了口气,“我必须承认秦蓁你很聪明,你比我认识的那些科学家工程师都要聪明,做到了他们没能做到的事情。可是秦蓁,阿斯麦尔能够给你更多的资源,更广阔的世界,在这里你可以更充分的发挥你的能力,不用担心受到束缚。”
弗里克略有些激动,如果是在国外,他这般模样会受到很多人的侧目——
扰乱餐厅的静谧氛围可不是什么绅士的举动。
然而这里是中国,餐馆里总是那么的热闹,顶多就是他会被那些好奇的食客们打量,用秦蓁的话来说他们没怎么见过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有些好奇而已。
弗里克的声音略亢奋,但是在这个环境里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
秦蓁却是格外的平静,她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着糖醋里脊。
一段段经历让她保持着对肉食的喜爱,几乎刻烟吸肺。
“您说的是事实,但是弗里克先生,您是一个统筹规划的领导者,我相信您肯定考虑过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做技术,我在中国就不行呢?真的是因为我们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吗?”
弗里克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抓着筷子的手背上鼓起了青筋。
“您是知道我的,在来安材之前,其实我最开始做的是软件,是一个程序员。海芯某种意义上是我的作品,这个作品还算成功。那么相信您也应该知道,在海芯之前,这片土地上曾经还有一个不错的EDA软件,熊猫。”
“英文单词panda,你们外国人也很喜欢的再可爱不过的动物。为了做出属于我们自己的EDA软件,我们的科学家工程师们奋斗了将近四年,他们成功了,像是一个母亲那样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一个细胞到呱呱坠地。可是他们又不得不亲眼看着这孩子夭折,就因为市场对其进行价格战。”
“秦蓁,这就是市场经济。”
“市场经济?”秦蓁听到这个词笑出声来,“您这话骗骗那些小孩子也就罢了,真觉得能骗到我?LLC联盟的发起人之一是美国能源部,您告诉我这是市场经济?”
弗里克一时间愕然,看着那一脸嘲弄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三十年代经济大危机,美国人可不是通过市场经济进行的调控,谁敢忽略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国家意志?价格战是市场经济,那我想知道,我的机器又得罪了市场经济的哪条规定,怎么就拿到国与国之间的谈判桌上,不得不让步才能走出国门?”
“弗里克先生您很清楚不是吗?不然您又怎么会来到安城呢?”
中年男人看着那张略带讥诮的面孔,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拥有最好的光刻机,领先于市场两年甚至更久,依靠着AC1999,秦蓁的安材可以在光刻机市场杀出一片天地,让尼康没有翻身之地,让阿斯麦尔的成功转眼成为过眼烟云。
一如之前阿斯麦尔对尼康、佳能做的那样。
然而能源部牵头的LLC又怎么可能坐视投资打了水漂,让中国人进军高精端机械制造市场并且大耍威风呢?
谈判桌上的言语交锋,也才给了阿斯麦尔一线生机——
技术授权协议书。
如果不是国家意志的强势压迫,秦蓁又怎么会答应共享这一技术呢?
“弗里克先生,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词,怀璧之罪。我也知道您是好心,希望能让我的才能得到发挥。可是我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又怎么可能为了我一己私欲枉顾国家利益?如果我背叛了国家,那我还有什么不能背叛的呢?”
秦蓁低着头,声音浅浅,“或许在你看来这很蠢,但我还坚持当初的答案。”
当初,弗里克发现秦蓁是明珠,邀请她留在荷兰。
这位中国女孩表达了感谢,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该回去了。
而现在,弗里克从荷兰来到了中国,从埃因霍温来到安城。
秦蓁依旧拒绝了他的邀约,“我要留在这里。”
她在一穷二白时坚守,自然也不会在这关节时刻转身离去。
眼前的秦蓁依旧态度坚决,弗里克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小丑。
“是我冒犯了。”
秦蓁笑了笑,“饭凉了,吃菜。”
……
来自荷兰的人在安城待了大概有一星期的时间,将技术授权协议书进一步细化,明确了相关条款后这才离开。
离开时,秦蓁去送行。
马厂长在办公室里嘀咕了半天,又去找沈航,“我觉得那个外国人不怀好心的样子,你说他不会在机场把秦蓁拐走?”
那人看秦蓁的眼神,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他不信小沈博士没看出来。
“这是在咱们的土地上,就算是他有心,秦蓁也不会让他如愿,除非……”
“除非什么?”
沈航看着一脸急切的人,他笑了笑,“没什么。”
除非秦蓁打算离开。
然而怎么可能呢。
如果安材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秦蓁。
马厂长嘟囔了句,“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一个个的还都喜欢打哑谜,这都什么习惯?”
被指责了的沈航笑了下,“猜谜多有意思,您要学会从生活中享受乐趣。”
乐趣是什么?
“你的乐趣就是机器刚刚交付就开始研究新的机器吗?”
第一台AC1999交付,美国那边也有反馈消息——
很好。
AMD打算再和安材补充合同,增加机器进口数量,秦蓁的老朋友艾德里安这段时间会再来安城。
AC1999算是一炮打响,而沈航却没有休息,带着研究团队开始新的研究工作。
这可真是工作狂。
“我们基础差,需要多付出一些时间,虽说就算做不出新的机器,日后还可以靠专利过日子,但最好还是能做出点内容来。”
马厂长笑了起来,“行行行,你们继续搞你们的,我去给你们招人去。”
有了AC1999的成功,今年秋天不管是招实习生还是再招新人,都轻松了许多。
还是得要人,天下英才尽数入我彀中。
这样多少也能给秦蓁和沈航减少些压力。
秦蓁去上海送人,回来时就看到马厂长跟人说话,那人背影瞧着有些眼熟,声音也有点耳熟。
“老马,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你就帮我说句好话,跟秦蓁说一句。”
马厂长多少有些不耐烦,“我跟你说了秦蓁不在,夏行长你还是请回,等她回来我一准跟你说成不成?”
秦蓁:“……”那我走?
只不过还没走,她就被夏行长给逮到了。
马厂长没想到秦蓁回来的这么快,好歹也在上海玩两天嘛。
“我就说,你看她刚回来,怎么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感冒发烧了?要不先去休息下?”
夏行长当初催还贷款,彼时灾后重建,秦蓁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还得时不时应付这个人,后来实在没招去找了人,然而市里的人也没说上话,最后还是找到了总行那边,这人才消停了几分。
现在安材与AMD的五千万美元大合同人尽皆知,这位银行行长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秦蓁顺着马厂长的话说,“有点晕车。”
“晕车呀,我这里有从老中医那里配的药,专治晕车的,回头我就让人给你送过来,吃一剂就好了。”
如果能回到一年前,夏行长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当初怎么就士可杀不可辱的跟秦蓁别苗头,以至于最后搞的几乎收不了场呢?
现在士不想死,宁愿被羞辱。
秦蓁看着不能再殷勤的人,“是不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这来回出差多,总晕车也不是办法。”夏行长话多起来,听得马厂长都有些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把秦蓁带走,“这人是怕你记仇。”
有钱的是大爷。
整个安城才多大点,也没什么大厂子。
安材现在崛起,成了数一数二的企业。
夏行长可不是得供着他们?
“那他可真猜对了,我这人就记仇。”
马厂长愣了下,跟着秦蓁过去,“所以还是老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
这话莫名带着几分龙傲天之感,秦蓁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晕车是假,不想跟夏行长闲扯是真。
拿出拟定的技术授权协议书,秦蓁仔细和马厂长说了起来。
技术授权、美国来华投资建厂以及安材保证采购的零部件有30%来自于美国工厂。
“往好处想,咱们的零部件能够得到保障。”
马厂长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乐观。”
主动采购是一方面,如今这种不得不采购美国货算什么事?
“不乐观哭呀?怎么不是过,乐观点总没错的了。”
话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见得人人都能有这般好心态。
“咱们真能比他们早做出那个EUV光刻机?”
“不信我呀?”
马厂长看着笑吟吟的人,心生感慨,“咱们人还是有些少。”荷兰日本都有成熟的一套甚至好几套班子,相对来说安材的发展就是靠秦蓁。
一个人的才智终归是有限的,还是人才储备不足啊。
“那就多招点嘛,人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能派的上用场的。反正咱们现在也不缺钱,缺钱就找银行要。那个夏行长,你再晾晾他,回头再贷款的时候再压压利息。”
“就知道你不肯吃亏。”
不过这件事俩人想到一起去了。
虽说现在安材的现金流很健康,但该朝银行贷款也不用客气。
毕竟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
千禧年到来前,吴迪结束了在美国的求学生涯,回到了国内。
这个在匹兹堡攻读计算机相关专业的青年人,回国创业却是彻底抛弃了自己曾经的专业,选择在发电机方面钻研。
这个创业选择让大家都大跌眼镜,本以为吴迪会在算法方面做出突出贡献,又或者在是去海芯大展拳脚。
谁知道他竟然去搞什么发电机。
发电机,有什么好搞的?
然而吴迪很快就交出了答卷。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念头,吴迪回国半年后,他的发电机厂向中东地区出口了大批的发电机,赚来了第一桶金。
总算不是靠天使资金生存。
吴迪的发电机厂也开始进行机器的钻研。
为什么要搞发电机,原因再简单不过——
秦蓁说,想要继续做好光刻机,就势必要做好发电机,越往后光刻机的耗电量就越大。
而目前,国内的发电机功率远远不够,无法满足需求。
秦蓁想要做全产业链,不为美国人所掣肘。
做出让利引进外资投建工厂,本质目的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实现技术转移。
美国人有自信,毕竟他们有着更好的福利制度,不会存在人才流失的情况。
事实上,苏联解体后,美国世界第一的霸主地位无可撼动,也压根没把这时候的中国放在眼中。
对于企业主来说,能够利用中国低廉的劳动力赚取更多的钱,这比什么都重要。
双方各取所需,又都对自己十分自信。
这是好事,但秦蓁还得留后手。
她也觉得有些亏欠吴迪。
未来一段时间,将会是信息产业高度发展的时期,可她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太少了,这种重要的东西吴迪不去做,又能找谁呢。
吴迪倒是无所谓,“如果我回来之后还必须去海芯解决问题,那海芯才是真的没前途。”
从事本专业与否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实际上对他来说,能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实现自身价值,那比什么都重要。
秦蓁离开这边的时候,收到了吴迪送的礼物,“迟到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秦蓁。”
这礼物迟到了都快一个月了,秦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大忙人还记挂着我生日真不容易,谢啦。”
“秦蓁,十八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