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年, 曾经的副部长如今已经转正。
脸上神色也越发的和蔼,似乎当年那个略有些严肃却又尖酸的金部长只是秦蓁的错觉。
陈旺平陪同介绍着现在的技术研发。
看到秦蓁时,他愣了下, 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金部长看到人,冲着秦蓁招了招手,“你倒是个大忙人,想要见你都见不到。”
秦蓁笑着过去说话, “主要是我们安城地方小, 您也不稀罕去。”
这话说的不太客气,金部长笑了起来,“李老一直说你在忙, 不让我去打扰你,亏得我没去, 不然耽误你时间, 哪有现在这好消息?”
他自然不会错过这般好消息。
这就像是他们能够送宇航员去火星登陆做研究, 超过了美国在太空中的探索进程。
对于国内的电子工业来说, AC1999光刻机是一剂强心针,这几日电子工业部也没少开会, 讨论的正是关于国内相关产业的发展。
若是秦蓁不来, 金部长也得找个时间去安城, 他倒是要看看,这新式的机器到底什么样。
陈旺平请人去会议室说话, 他也留在了里面。
“之前一直听李老说你要搞个大买卖,还真是让你给搞成了。”
秦蓁见到金部长之前心情一直挺忐忑的,她做好了跟人谈判的准备。
也不是谈判过,这种拉锯战式的谈判最是耗费人的心力。
加入WTO是必须的,为此国家做出让步也是必须的。
不然哪有中国的经济腾飞呢?
秦蓁最担心的就是金部长这边受到压力, 没办法跟她统一战线。
可现在见到人,她知道自己多虑了。
在电子工业部待了那么多年,本身又是专业出身,金部长是内行,内行人更知晓这其中艰难,不会轻易做出牺牲。
果然……
“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这话让秦蓁觉得自己此前的忧心忡忡好像有些太悲观主义,她给人倒茶,“那您要是这么说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什么时候客气过?李老没少在你那里受气,又不舍得骂你,最后都是来找我说。”
“哪有,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天天跟他撒气,他就是年纪越大越不讲道理,在那里胡说八道呢。”
这俩师兄妹俩差了几十岁,吐槽起李国利来,却带着几分相见恨晚。
送走金部长,陈旺平回来跟秦蓁说话,“你有什么安排?”
“晚上需要请几个人吃饭,你看能不能帮我联系下,对了算在老傅头上。”
算傅鹏霄头上?
陈旺平不知道秦蓁到底怎么想的,不过这总归是好事。
他连忙去做安排。
却不想秦蓁自个儿没出现。
还真是傅鹏霄做东请吃饭,但谁都知道,海芯的总部在海城,双飞电子厂的傅厂长是看着海芯成立的。
他做东,海芯的总经理陈旺平亲自邀请,又有几个会不出席呢。
一群人喝了不少酒。
从酒店出来时,有凉风习习。
陈旺平正想要叫车,看到那边车窗落下,秦蓁招手,“我送你们回去。”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在荷兰学的。”
她驾照迅速拿下,只不过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罢了。
饭桌上脸红脖子粗的傅鹏霄这会儿坐在后排神色极为平静,“他们这意思,得看后续的政策,不过看样子也不是很看好。”
秦蓁给出的邀请名单是精心准备的,傅鹏霄推杯交盏也不是一杯杯的往肚子里灌白酒,说白了还是打听这些人对IC产业的态度。
观望,甚至连观望都不观望。
这年头做什么不能挣钱呢?
干嘛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了做个配套的产业?
不值当的。
这倒是也不意外,秦蓁等红灯。
陈旺平看了眼,“那你没打算自己栽培几个企业吗?”
“没那个精力。”秦蓁是真的没那个精力,一个安材已经占据了她绝大部分时间,再去搞别的,她真的精力不足。
“可不搞不行,还是得弄呀。”
AC1999的零部件还可以用日本来的数控机床应付,可光刻机是发展的。
摩尔定律金身不破,这就意味着光刻机也需要不断的更新换代。
两年一换代。
数控机床、镜头,甚至于发电机。
这些难道都依赖进口吗?
金部长敢跟她保证放心大胆的去干,短时间内倒是不怕欧美的技术封锁,那长久来看呢?
秦蓁是经历过贸易战,知道被芯片卡脖子的滋味。
她不想坐以待毙,还是得再来。
发展国内配套的产业,不能鼠目寸光的做低附加值产业,要产业转型升级呀。
国外一向都对高新技术严加把控,甚至不惜技术封锁。
他们的封锁只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研究道路是对的。
正确的道路如何长久的走下去,这是一个问题,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陈旺平看着驾驶座上的秦蓁,“那你打算怎么办?”
车里俩人都喝了不少,秦蓁打开车窗透气。
“金部长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当然是得麻烦他了。”
陈旺平:“……那不就是句客套话嘛。”
“他都说了我客气什么呀。”秦蓁不拿自己当外人,在首都这两天,拉着傅鹏霄四处跑,净往电子工业部、工业部还有经贸部那边跑,倒是让傅鹏霄忍不住嘟囔了句,“你对这边还挺熟。”
熟门熟路的那种熟悉。
“那是,之前没……”没少在这里忙活,只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的。
“没少打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等着这一天呢。”
傅鹏霄倒是一点不怀疑,秦蓁这人一贯未雨绸缪,来之前都做好了自己会成为牺牲品的准备,打听下这几个部门在哪里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跟经贸部说了什么?”
经贸部这边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改名字,现在叫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简称略有些拗口。
傅鹏霄依旧习惯称呼为经贸部,虽说AC1999是要出口的,但好像也不用来首都特意跟经贸部这边打招呼?
“就是问了下担心的事情。”
秦蓁担心的是在入世谈判上,美国人拿光刻机的技术来做交易,索性过来说了声,真要是这样也不怕,他们完全可以拿这件事做筹码。
毕竟技术可掌握在自己手中。
系统:你这不已经好几手打算了吗?用得着这么复杂吗?
先是和美国那边的几个企业有合作,某种意义上和那些财团有了联系,说不定可以抵抗LLC联盟带来的困扰。
又是跟工业部、电子工业部那边打招呼,希望国内发展相关产业,形成自给自足的供应链。
再加上本身和荷兰、日本都熟悉,即便是通过专利技术的交换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需求。
已经三管齐下的前提下,再和经贸部联系,在加入WTO这件事上未雨绸缪,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想着点总比时候找补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九月初,中国代表团就加入世贸组织一事再度展开谈判,而谈判时美国代表果然就光刻机一事提出了几个问题。
参与此次谈判的经贸部工作人员听到这些问题,竟然有靴子落地的踏实感。
下午就这几个问题做出阐述时,破天荒的反客为主,就光刻机相关技术提出了新的合作方案。
荷兰的工厂加入了LLC联盟,安材到底是个小工厂,就不加入其中了。
不过地球是一个大家庭,作为其中的一个小单元,安材也想要为国际信息产业的发展尽微薄之力。
安材可以与其他光刻机厂商签订技术授权协议,同时中国欢迎美国的厂商在中国投资建厂,为安材提供生产所需的原材料。
秦蓁曾经最是抵触的与美国企业合作,到底还是没能坚持到底。
然而她已经竭尽所能的去做到最好,不是单纯的从美国进口零部件,而是引进外资,中美合资实现国内相关产业的发展。
这是最好的办法,曾经的日本半导体就是靠这个法子崛起。
而腾飞的日本半导体,在美国的强压之下半死不活。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对美国人来说,中国的半导体产业更加脆弱,如果不乐意只要断绝了相关的零部件供应就行。
一如秦蓁所说的那样,美国可以用入世这件事来要挟中国代表团,而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可以通过让渡部分权益,加快中国入世步伐。
只不过就美国到大陆投资一事,双方再度展开了讨价还价。
等到报纸上公布这次谈判结果时,马厂长没有关注千禧年的入世大事,而是拿着报纸找到了秦蓁。
“这个技术授权协议什么意思?”
老马同志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他自诩是儒商,有文化的企业家。
不轻易发飙,起码不会对高技术的人发飙。
然而我不发飙你当我是小猫呀?
我看不懂技术授权协议什么意思吗?
“就你理解的意思。”
“秦蓁!”
马厂长嗓门大到隔壁正在开会的沈航皱着眉头,“先这样,你们先去忙,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
虽然略有些好奇,但沈航那神色,大家还是麻溜地离开了。
谁都不知道马厂长怎么就这么大的脾气,印象中他对秦蓁可从没发过火。
“咱们能有今天说全靠运气不对,但你也知道的,我们的技术基础薄弱,就这么两个能拿得出手的专利,你这授权协议什么意思?技术细节都透露给他们,咱们怎么活?”
马厂长气得直拽头发,“我知道咱们想要活下来不容易,可再不容易也不能把家底给卖了呀,他们有那么多工程师,有专业的专家团队,还有什么LLC联盟,你就不怕把技术掌握了,回头挤兑的咱们没了出路?”
明年元旦就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往后做外贸会好很多,没那么多贸易壁垒,这是好事。
可这不能以牺牲自家的技术为代价呀。
马厂长蹲在地上,“咱就真的没别的招了吗?”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沈航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秦蓁和马厂长面对面的蹲在地上,中年男人手里头拿着报纸,懊恼的拽头发,他的发量不错,完全不怕使劲薅。
而秦蓁则是托腮蹲在他对面,像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那样,带着几分稚气。
稚气。
沈航想了想,这个词用在秦蓁身上实在是太新鲜了些。
可他一时间也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说辞。
现在的秦蓁带着几分孩子气,平日里可看不到。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咱们也不差呀,专利还是咱的,再说了这种协议都是规定了时间的,两年的时间他们也得想法子破解不是?”
因为托腮说话,秦蓁的声音都有些不同,带着几分含糊不清。
“老马同志你整天读书看报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科学研究就像是金字塔,越往上就越小一撮撮。”秦蓁两个手指头恨不得捏到一起去,只留下一点点的缝隙。
“而想要爬到这个塔尖上,有些路是必须要走的,就比如他们的极紫外光,传统的干刻法已经不够用了,他们想要研究更多的波长,那也必须在湿刻法基础上,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进入千禧年后,每一台光刻机都必须使用湿刻法,哪怕安材倒闭了,我们也可以通过收专利费用赚钱,这才是躺着都能赚钱呢。”
马厂长从没怀疑过秦蓁有多动症,但这姑娘现在可不是太顽皮了些?
一手作山,一手攀爬,倒是有几分攀登者的神韵,“你就指望着收专利费过日子?”
见到了世界之广阔,怎么甘心屈居于这狭小的斗室之中呢。
他就不甘心。
“我很多毛病,但从来没人怀疑我志向远大。”
秦蓁笑了起来,“咱们说是在同一起跑线上,但是没有咱这个基础,他们就没办法继续发展下去,最后的结果还是咱们赢,总不能熬个几十年等专利过期?何况咱们也会再在这基础上创新不是?”
说话间秦蓁站起来,大概是蹲的时间有些久了,猛的起来眼前一黑,她想着去扶桌子,有人先一步扶住了她。
看清楚人,秦蓁笑容更盛,“谢谢师兄,你帮我劝劝马厂长,跟我发脾气呢。”
马厂长:“……我哪有?”气势上已经弱了下来。
“没有没有,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沈航顾全两人面子只是笑了笑,跟马厂长解释起来,“那个技术授权协议书我看过,问题不是很大,其实咱们的机器一出去,湿刻法势必会受到关注,之前秦蓁又各种故布疑阵,只怕也没少得罪国外那几家大厂商,现在共享技术,一方面能够给咱们带来稳定的专利收益,另一方面也能督促咱们更快的发展,凡事往好的一方面想嘛。”
马厂长听到这话撇了撇嘴,“你们师兄妹倒是沆瀣一气。”
“什么叫沆瀣一气呀,我们这是统一战线。”秦蓁撇了撇嘴,马厂长真是年纪大了说话都不讲究。
“行行行,你们是革命战友行了?我都被你给吓傻了你还好意思说我。”
“这才哪到哪,往后惊心动魄的日子多着呢。”
沈航看着说这话的人,眼底却并没有像他那般言语似的放松。
马厂长离开了,办公室的门关着,沈航看着站在那里摆弄那仙人掌的人。
他喜欢养花,之前说送秦蓁一盆,结果她挑了一盆仙人掌,说这个好养活。
大概是精力全都丢到了那大块头上,她是真的懒得给这花花草草眼神,稍微浇个水已经算是养花了。
倒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是。
“你要是觉得压力大,可以跟我说说。”
秦蓁太年轻,年轻到让沈航觉得把所有的压力推到这人身上,极不人道。
年轻的师妹坐在那里,“师兄,你坐下,咱们说说话。”
有很多话,秦蓁的确不知道跟谁说,在很长时间以来她习惯了寂寞。
短暂又或者漫长的岁月,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过客,所以习惯了孤单,也开始享受孤独。
只是人到底不是独居动物呀。
“车间里还好吗?”
“还好,这个你不用担心。”
秦蓁闻言懒散的靠在椅子上,“有师兄你在,我真的可以放心呢。”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睡会儿。”
“不累,我加班我光荣。”秦蓁说出这话后顿了下,有一会才又开口,“师兄,你一定要帮我记着一件事,咱们说好的朝九晚五双休不加班,就绝不加班。”
原本还倚在那里的人忽然间扑到桌上,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你一定要帮我记着这事。”
秦蓁的过于郑重让沈航有些迟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听说,现在的民企加班挺严重的,咱们都转型高科技产业了,哪能再压迫工人,不然跟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沈航笑了起来,“不压迫工人压迫工程师?”
“不一样嘛。”秦蓁为自己狡辩,“这个世界上总需要这么一群人站起来,鸦片战争后这类人是救国的仁人志士,抗日战争时期是红军战士,而现在轮到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哪能推卸责任呀。”
责任是什么?
“时代要发展,知识分子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工作是稍微辛苦了点,不过工资也高得多嘛。”
沈航笑了起来,“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又不傻,知道国情什么样,更清楚秦蓁加班比谁都多,哪能真的指责呢。
只是话赶话说了句而已。
“等着什么时候,咱们也跟阿斯麦尔似的有全世界的科学家供驱使,不对,咱们什么时候真的崛起,实现了民族复兴,到时候呀就可以躺着赚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沈航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的说道:“会的。”
少年强则国强,当中华之少年如同秦蓁这般时,他想民族复兴真的指日可待。
……
九月上旬结束时,第一台AC1999光刻机工厂交货,AMD那边的人早已经等待多时,办妥了货物出境手续,第一时间就带着这台先行交付的光刻机飞往大洋彼岸。
海运太慢,AMD那边急于使用新机器,采用的是空运。
艾德里安亲自来到安城接货,不过他倒是不急着走。
“剩下几台机器,要不圣诞节前?”
“圣诞节的时候应该能再交货两台。”
秦蓁态度倒也坚决,毕竟那技术授权协议书也还没生效呢,急什么。
合同已经签订了,甚至于哪怕安材延期交货,AMD这边也没什么办法。
现在全球能够供应这132nm光刻机的就这么一家,他们拿到第一笔订单其实已经占据了先机。
“那行,不过咱们可是说好了,我们的订单排在第一位。”
“知道。”秦蓁自然不会跟这个主顾过不去,“我还指望你给个好评,帮我们宣传宣传呢。”
“你们中国的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你怕什么?”
“当然是怕……”秦蓁看到站在外面的人时笑了起来,“弗里克先生,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吗?”
她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只怕这名声不够响亮,招不来送钱的人呢。
现在倒是还不错,送钱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