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太阳升起, 斑离开,无限月读解除,世界苏醒了。
全世界的人们自层层包裹的白布条中挣脱而出, 望着周围巨树的枝蔓, 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迷惘。
沉默是因为人们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一神奇现象,哪怕是天下最能说会道的人忽然长了八条舌头也说不出一句话, 迷惘就是单纯的迷惘。
片刻后, 此起彼伏的声音如油滴入沸水, 在大街小巷,在全国各地轰然炸响。
“这些树!我想起来了, 月亮!月亮突然变红了!还有这些树!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白布条包起来了!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没错!树从地下疯长出来之后, 我就动不了了,那是什么?是天罚吗?”
“我做了一个梦, 大家做梦了没?”
“做了做了,我梦见我发了大财。”
“我也是,住着几进的大宅院,四十几个丫鬟伺候着, 比皇帝还气派。”
“我梦见我当皇帝了!”
“我梦见我得道成仙了。”
“我梦见我死去的爹娘和孩儿都活过来了, 那一切根本不像梦, 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
这话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着, 都说这跟平时做梦大不一样,普通的梦琐碎而凌乱, 晨起没多久便会忘得一干二净,而这个梦,他们清清楚楚的记得梦里的所有细节, 若非醒来看着恐怖的巨树枝蔓和白布条,他们一定会觉得那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且无一例外,都是美梦,让人舍不得醒的美梦。
然而身为普通老百姓,再舍不得醒又能如何呢?他们既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鬼神之力降灾也好,老天爷的恩赐也罢,他们都只能被迫接受,有个别乐观主义的迅速调整好心态,拍着树干道:“嘿,今年开春省柴火了,都别动啊,这一块是我家的。”
也有个别调整不过来的,把碎裂的白布条缝缝连接好,然后把自己重新捆里边,往树干枝蔓上一挂,迎风飘舞,就想再来一觉,把美梦续上。
这些人里,并不包括那些身怀绝技,消息灵通的江湖人。
这样惊悚而奇异的怪事,这样庞大的手笔,若是“人”为,那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大魔王,林默。
她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取代成了江湖顶流。
至于搅风搅雨罗刹牌?那是什么东西?完全不记得了。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只关心那轮血月究竟是不是林默的手笔,她又为何要这样做?
木屋里,孤灯下。
木屋小而逼仄,只有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一只琉璃灯盏。
琉璃灯盏下坐着九个人,九个名满江湖的人,分别是楚留香、花满楼、木道人、独孤一鹤、薛衣人、以及四大名捕。
这些人中有人住在江南,有人住在蜀中,有人住在湖北,更有人漂泊无定,四海为家。
论身份,这里面有浪子,有富豪,有开山立派的宗师,有闲云野鹤的道士。
能将这些人聚齐的也只有神侯府座下的四大名捕。
天下间能让四大名捕联手办的案子并不多,能让四大名捕联手办两次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林默。
“关于她展现的神乎其技的功夫的说法有很多,流传最广的是两种说法,其一,她是下凡历劫的仙女,其二,她是个能招鬼怪附身的异士。”
说话的是无情,他的脸冷漠苍白,尖而秀雅的手指落在桌前琉璃盏下的白纸上。
白纸上写满了招式名称,依次是:
“天地乖离,开辟之星;大震撼;阿修罗魔九闪;三千世界;镜花水月;黄金之舟,空手接白刃;迟钝光线……”每一个招式名称后面都有详细的注解,包括出手位置,招式效果,以及释放的威力。
“以诸位对她的了解,觉得她是哪一种?”无情说完这句话,四大名捕已有三个看向花满楼,目光略有些许莫名的微妙。
传说中,让大魔王怀孕的人……花满楼假装没瞧见那点微妙,硬着头皮道:“第二种。”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也认为是第二种。”
薛衣人盯着纸忽然道:“你漏了一个招式。”
无情道:“哦?”
“她的成名技:月棱镜威力,变身。”这几个字被薛衣人说得很严肃,一点也不滑稽,似乎也只有他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还能严肃起来。
“你们若是见过她变身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其它可能,只能是第二种,她能召鬼上身,鬼是什么性格,她就是什么性格,鬼有什么缺点,她就有什么缺点。”
独孤一鹤侧目:“你见过?”
“我见过。”薛衣人还是很严肃,他接着道:“在春熙楼,我曾亲耳听她说:呐呐呐,欧尼酱,瓦塔西美少女战士得丝,今天米娜桑有为正义而战吗?”
古板无波的语调,生生把另外八个人刺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连无情都忍不住缩起脚趾。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他们只想让时间尽快冲刷掉,并不需要复述。
薛衣人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手指点向“天地乖离”,“我想没有人会觉得,所谓的美少女战士会和这位自称王的,一剑粉碎三十里河堤的家伙是同一个。”
冷血道:“不错,绣花大盗一案中,若非她外出时多次迷路,我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不认路岂非也是鬼怪附身的缘故?”
一直沉默的木道人忽然开口道:“这样简单的问题堂堂四大名捕总不会想不明白,千里迢迢把我等召集在此地,想必另有要事?”
楚留香道:“是因为血月怪梦?”
血月怪梦,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表情立刻难看起来,黄粱一梦的确好得让人不愿意醒来,而它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无情肃然道:“她被鬼附身之事,我们猜得到,其他人稍加了解自然也猜得到。”
花满楼眉心一蹙,脸色变了,楚留香替他把话说出来:“林默会被鬼控制影响,在这影响下,跑到酒楼食肆大呼小叫算不得什么,粉碎河堤可以赔钱,迷路无伤大雅,但让血月笼罩天下,几乎使得天下大乱,倘若我们不曾醒过来,岂非要一直困着,成为掉树上的活死人?”
换言之,她几乎灭世。
独孤一鹤接着道:“这次是血月怪梦,下一次呢?倘若下一只鬼控制她要杀光所有的人呢?”
花满楼立刻道:“这只是一个假设。”
“花公子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独孤一鹤道:“我想,这就是几位差爷将我等请来的目的。”
木道人左右看看,道:“什么目的?”
无情久久地盯着桌上的琉璃灯盏,“官家的意思是,除掉她,永绝后患,可我们不想这么做,所以……”
风吹熄了烛火,骤然黑下的夜掩去无情未说完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对大部分人来讲,林默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就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丨弹,她多活一天,全天下的人就危险一天,多活一刻,悬在脖子上的刀就多留一刻。
她有大麻烦了。
……
陆小凤从白布条中脱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林默,尽管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头脑也不甚清晰,但他知道,他必须要找到她,立刻!
他并没有找多久,因为这几天想找她的人实在太多。
林默在吃饭,一个十几岁的锦衣小伙子跪在她脚边,红着眼恼道:“我已经给你跪下了你还要怎样?”
林默把筷子放下,“麻烦你搞搞清楚,是你自己非要跪,不是我要求你跪,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你立刻离开我的视线,不要打扰我吃饭。”
“你!”
林默接着道:“况且你跪也没有用,从早上到现在已有几十个人朝我跪下,而我的回答也只有一个,不行。”
不是不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少年的诉求很简单,跟那几十个人的诉求一样——他们不想醒,他们想让那场美梦继续下去。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残忍!你既然不愿意,当初为何要这么做?”
几十个人里一半以上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从不知所措,木讷无言,到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了。
“因为我高兴。”
“高兴?这算什么理由?”少年站起来大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害苦了我,我本已断了念头,是你给了我妄想,你让我得到,如今又残忍的掠夺走了我的一切!”
如果是以前的林默当然受不了这样的责问,但她现在已经敢直视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这只能说明你是一个悲哀的弱者!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利,我说让你做梦,你就得做梦,我说让你醒,你就得醒!
你是弱者,你不配!”
少年失魂落魄的走了,陆小凤全程围观着,他走过去,笑道:“这可一点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林默抬首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陆小凤定在了原地。
他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你……怎么了,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若非陆小凤精通易容术,看出眼前这个人没有一丝易容的痕迹,他一定会认为这个人不是林默。
林默看着他时,眼睛里是有光的,即便不笑,也会透着喜悦和爱意,而此时的她,眼中只有冷漠。
就像附身的鬼从未离开。
“因为无限月读的三天,我看尽了这世间的一切好梦……当然也包括你的。”
陆小凤立刻僵住。
林默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因为有两个问题我不得不问,希望你能诚实的回答我。”
陆小凤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了,果然——
“第一,在马莲河畔镇,我们在一起之后你还有没有过其她女人?
第二,为什么你的梦里,连我半片衣角都没有?”
这两个问题,没有一个是陆小凤能答出来的,也没法答,他只能沉默。
“这就是你的回答?”
系统光屏显示,陆小凤当前好感度为六十五。林默站起来,走过去,陆小凤以为她会狠狠扇他一巴掌,他也不预备躲。
林默的手的确扬起,却没有扇他,而是轻轻落在他的脸上,像对待珍惜的古董字画一样轻。
“你知道的,我说过我不喜欢过去经历太复杂的人,但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喜欢一个人,你曾舍命救我,对我那么那么好,我以为我会是你生命中最特殊的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不是。
谢谢你没有骗我。”
陆小凤从来不是个嘴笨的人,可他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相信你对我绝非虚情假意,可也跟你过去的女人没什么不同,这让我觉得自己对你的感情就是一个笑话,所以我们的关系就止步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