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可以救命,一刹那可以殒命。
长矛的茅尖离老头儿胸口还有一寸时,南月使出全身力气抽出一个士兵腰间的长剑,当即架在李延年脖子上。
城下执矛的士兵只听到城上传来一句清脆的声音:“住手。”
那士兵觉得这声音里有些慑人的气息。所以他回头去看。他看到了皇后娘娘的眼睛,吓得手里的矛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更为清冷的第二句声音。
“不然本宫要了你们大人的命。”
那士兵蒙了。不识相的老东西抓住了他的矛尖,他原本是打算顺水推舟送老头儿上黄泉的。可皇后娘娘为何护着老头,还把剑架在尚书大人脖子上。
老头儿也蒙了,手里握着的矛尖偏了一下位置。
执矛的士兵才反应过来南月话里的意思,急忙在矛尖刺入老头儿心脏之前用力将手收回。
矛在混乱中不受控制还是刺喇一声划过不结实的衣料。白花花的棉絮从一道残破的裂口里涌出,往两边翻开的衣服内瓤儿里还藏着除棉花以外的五颜六色的破絮。
“爷爷——”
比狗蛋儿大了两岁的香叶“哇”的一声哭出来,稚嫩的童声划破了长空。
南月放到李延年脖子上的剑也抖了一下,李延年触到凉意的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好,郭老爷子没有流血,矛尖只是挑破了衣裳。
郭家大姐儿此刻也顾不得再去辱骂南月替自己丈夫讨公道,连摔带滚地挤到了郭老爹身边,扒拉着老头儿的左膀右臂仔细查看。
“爹!爹你别吓闺女!”
这年轻媳妇儿就是那个唤作翠珍的。红脸蛋儿,乱糟糟的头发顺着一额冷汗紧紧贴住皮肤。她背上的两个娃哭得震天响。
“郭大姐。你不用担心,郭老爹他没事。”
郭翠珍撇了撇头。她听出声音是从城楼上传来,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声音。
翠珍原来不姓郭,是卖到郭家的童养媳,人巧嘴甜。郭顶富是郭老爹唯一的傻儿子,小时候摔过脑子,整天除了嘿嘿傻笑啥也不会。翠珍起初不喜欢顶富,但顶富却每天乐呵呵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无论翠珍上山下河她都跟着。
直到有回翠珍在乌头山割草的时候,天忽然没预兆地阴了,黑黢黢的树林里蹦出了隔壁白婶儿的二儿子铁头。铁头是村里出名的懒癞的主儿,上来就从身后摸上翠珍柔软的腰。下流话也连珠炮般蹦出来,甜酸味儿的唾沫擦了翠珍一脸。
这事儿要是村头的槐枝婶子碰上早就一巴掌扑上去戳瞎王老七的眼,但翠珍当时十几岁的小姑娘哪见过这种阵仗。除了尖叫着一屁股蹲在地上乱扑腾以外什么也做不出来,背篓里的猪草也歪在地上撒了一把。
翠珍这一阵扑腾使铁头更为兴奋,眼见铁头那只乌漆八黑的手就要撕开透风的单襟短褂子,翠珍突然觉得腰上恶心人的爪子变得僵硬下去,回头一看铁头已经整个人从她身上翻滚下去,沿着山路往下滚了老远。
翠珍错愕地看着傻愣愣的顶富站在那堆散落的猪草旁边,手里举着一根碗口粗的栗木棒子。那棒子的刺头上沾着些红星,是铁头后脑上的血。
那天铁头睁开眼时自己灰头土脸的下了山。翠珍颤抖着在顶富怀里蜷缩了一夜。
比翠珍小两岁的傻小子顶富还是啥也不会说,他只知道她媳妇儿不再躲着他了。
第二天下山后翠珍找到了郭老爷子说:“爹,我想通了,我跟顶富过。”
老爷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翠珍儿媳妇兼闺女的背影。
晚上翠珍第一次让顶富上了炕,她只说顶富我想给你添个娃子。
后来不仅添了一个娃子,翠珍身体越来越壮实,香叶儿落地两年后狗蛋儿也出来了。
乡野女人的模样粗鲁,她们的心是软的。巧丫头翠珍已经决定跟傻小子顶富过下去。
郭老爹也放了心。
直到洪水泛滥,冲到了江安这个最偏僻的村子。
上面来的大人效率还算高,止住了灾情。但翠珍柜子底儿的那串儿铜钱数量只减不增,香叶和狗蛋儿的脸也渐渐瘦小下去。
村里的男人都开始背井离乡找活计。郭家不行,顶富一出门连路都不认得。
村里的媒婆有次上郭家来说外村儿有个财主看上了翠珍……郭老爹当天找到了用来毒老鼠的几颗霉豆子。翠珍从他手里夺了下来。
“爹,咱家不少你一份口粮。”
“爹给你省下这一份,你把那个说媒的打发走。”
“爹要是再吞鼠药我就跟那媒人走!”
老爷子没再说话。
那天的晚饭翠珍狠着心往锅里多加了两把野菜。
直到那帮救命的大官儿们来到村子,说当今皇后娘娘为了看星星,要修建一座很大很大比天还大的楼——反正翠珍是这么理解的,她没见过那么大的楼。
大官儿们鼓励村里的男劳力都去修楼,说每天有吃的有住的还能领来一串儿银钱。
翠珍问那我家顶富这样的可以不。
大官儿说可以。
顶富真去了,和村里那些前胸贴肚皮的男人一起。走的时候翠珍往他包袱里又加了两个大馒头,嘱咐他别又被人欺负。
后来顶富回过两次家,真的带回了两串银钱。是真的银钱,白灿灿的那种,跟翠珍箱子底那串儿不是一个颜色。
翠珍不敢相信地抱着那串儿钱咬了又咬,顶富傻呵呵地看着她。香叶和狗蛋儿的脸又恢复了红润。
昨天本应该是顶富第三次往家送钱的日子。翠珍和着鸡蛋炒了一把香椿等自己男人回来。
等到天黑也没有人影。
白婶儿家的铁头也没回来。
后半夜的时候顶富终于回来了。血淋淋的是个尸体。
翠珍记得自己哭晕过去。
后来她就来到了皇城,见到了自己这辈子也没见过的朱雀门。她终于明白了皇后要建的那个比天还大的楼是什么意思。
可是顶富再也见不着了。
村妇郭翠珍在见到南月的一刻精神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