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早膳,大皇子要读一个时辰的书,还要习一个时辰的字。
青陵随手翻开书案边放在最上面的一册书,书里夹着书签,大皇子昨日读到了诗经南风的第九篇《汉广》。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读诗经除了琅琅上口,其中的意思根本不懂,而青陵就是在遇到大皇子不认识的字句的时候指点一两次。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大皇子反复读了两边之后就已经厌倦了,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干脆趴在书案上怨恨的盯住青陵。
“小老虎,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会儿。小老虎,你出过皇宫吗?”青陵挤挤眼睛,试探的询问。
大皇子不耐烦的撇撇嘴,“出皇宫,总有一天本皇子会出去的,高墙大院里能关得住真正的猛虎吗?”
“小老虎说的对。雄鹰翱翔蓝天,猛虎啸傲山林,大皇子的凌云壮志岂是皇宫能拘泥的。其实这首诗经周南中的十一篇诗文,奴婢六岁的时候也已经会背诵了。奴婢听的也觉得厌烦,不如奴婢给小老虎讲讲皇宫外的花花世界?”青陵眨眨眼睛,从大皇子怨恨的神情中捕捉到驯服眼前这只小老虎是要费一番心思不可的。
“本皇子都没出过皇宫,你一个宫女,知道什么呀,敢欺骗本皇子,后果很严重哦!”大皇子眼底露出对宫外世界的渴望,却对青陵的话嗤之以鼻。
“小老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奴婢在宫外生活了十多年呢,见过好多有趣的事情,去过很多好玩的地方,要不要奴婢讲一讲呢?”大皇子才六岁,平素宫女太监都跟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可从来没有哪个宫女太监敢在大皇子跟前说笑,大皇子虽然尊贵,但是日子过得十分单调无趣,青陵的话无异于打破平淡生活的石子,吊足了六岁孩童的好奇心。
大皇子眼里的哀怨和厌烦果然淡去,双手撑着细软白腻的小脸蛋儿,翻乐翻眼睛,慢吞吞说,“果真有趣?”
青陵便给大皇子讲起了田忌赛马的故事,讲到关键时刻卖了个关子,让大皇子想办法帮助田忌赢比赛。
大皇子六岁就开始练剑就是想着有一天成为威风八面的将帅,他早就想学骑马,这个故事正对了大皇子的胃口。
他嘟着嘴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能帮助田忌赢的办法,转头看到大殿里静悄悄俯首听命的十几个宫人,气呼呼地命令,“你们,都给我想,想出办法的本皇子有赏,要是想不出来,有你们好看!”
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七嘴八舌议论商量也没想出能赢的好法子,气的大皇子一人赏了一个大脚丫子,气冲冲的嘟起嘴巴,又不甘心认输,眼睛一翻一翻看着青陵,“不玩啦,不玩啦,赢不了就是赢不了。”
青陵见大皇子既想赢还不愿意服输,耍赖的小摸样儿,扑哧一笑,
“小老虎,这就不玩啦?如果今天不是奴婢来说这个故事,而是您父皇,在他面前您也要耍赖吗?这么多宫女太监都想不出,小老虎却有赢得办法,小老虎的父皇不就更喜欢你了吗?”
“你怎么知道孙膑一定能赢啊?”大皇子倔强的昂着头问。
青陵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大皇子的书房里都有不少的书,但是因为大皇子年龄还小有没有进上书房请老师教导,许多好书都置之高阁蒙了尘。
她一转身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开中间一页,放到大皇子手里,“当然能赢了,孙膑不仅帮助田忌赢了齐威王的马,而且帮助齐国打败了强大的魏国,做了战国七雄之首,小老虎,要不要做像孙膑一样胆略智谋的大将军啊?”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大皇子从佩服故事里孙膑,没来由的喜欢上了讲故事的青陵,他幼小的心灵中认为青陵是和孙膑一样聪慧有智谋而且有胆略的人。
当午膳后青陵带着大皇子去散步的时候,大皇子亲昵的拉着青陵的手不放,不停地问这问那,青陵也能有趣的引出一些别的话题。
这是青陵来到皇宫以后第三次出凤藻宫,前两次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惹到什么麻烦,这一次就不同了,可以牵着大皇子的手,宫人亦步亦趋跟随在身后,每一步她都可以走得从容镇定。
婚变后青楼的阴影还笼罩在青陵心头不能散去,宫里的一个多月过得凄惶无助,此刻这种从容完全来自身边幼小的孩童,她细细品味,不怪后宫的女人都要争宠,宠爱就是后宫女人屹立不倒的依靠。
皇贵妃是真的信赖她吗?如果有一丝信赖在,就不会逼迫她发毒誓。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威胁到皇贵妃的位子,他知道凤藻宫这艘船说翻就翻。
但是这个幼小孩童的喜爱,就可以庇佑她平安活下去。明白了这一点,青陵心里有了希望,她看向大皇子的眼神也格外的温柔。
蓝色五爪金龙的云锦服外罩紫貂披风,腰缠嵌了猫晶石玉带,身侧佩戴络缨缠就流苏五彩祥云佩。这个孩子,是皇贵妃的依靠,同样也是她的依靠,她一定要紧紧握在手心里。
“姐姐,你的手好冷啊!”大皇子扬起天真的小脸,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怜惜喜欢的人。
青陵疼爱的摸了摸大皇子额头,莞尔一笑,“不能叫奴婢姐姐,是姑姑,因为姑姑把温暖都给了小老虎,小老虎没发现吗?”
“茉莉,把手炉给我。”大皇子转身,后面呼啦啦跟着的宫女太监赶紧的收住脚,弯着腰听吩咐。
大皇子接过裹了蓝色锦缎护手套的手炉,稳稳放进青陵手里,手心触到手炉传来的温暖。
跟在后面的宫女和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身体前俯,头压得很低。
突然地齐刷刷的下跪让她愣了一下,衣服被宫女茉莉拽了拽,青陵连忙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神经紧张起来。
身边的大皇子已经行了大礼,“父皇吉祥,儿臣给父皇请安。”
青陵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来了。
手背贴在青砖上,手上面是手炉,手炉上面是前俯的身子,有点咯。因为跪得仓促,手背像是蹭破了皮,有些疼。
一双黑底绣着明黄龙纹的靴子停在她前面,踩在光滑干净的青砖上。
“抬起头来。”清冷低沉好听的男子声音。
正午的冬阳正暖,柔和的金光洒在太液池水面上,湖水里再也看不到半根残荷的踪影,而那个因荷而遇的男子,是后宫里唯一至高无上的人,他离她遥远的有如星辰,可望而不及。
青陵并不以为皇帝实在跟她说话,她和身边的宫女茉莉一样,老老实实跪着,额头快要贴着青砖,砖地很干净,很光滑,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砖缝中杂草也清理的很干净,一道道砖缝交错着,像放大了的棋盘经纬线。
“抬起头来!”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头顶柔和了许多。
青陵怔了怔,手炉紧压在手背上,破了皮的手哆嗦了一下。
慢慢直起身子,抬起头,进入视线的依旧是踩着青砖的黑底明皇龙纹的靴子。皇帝让她抬头,她也必须低垂眼帘,直视龙颜可是会被论罪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凤藻宫宫女青陵。”一月前自己还是蒋府备受祖母宠爱的嫡女,而今,却成了一个失去记忆和庇护的卑微宫女,在后宫,生死荣辱都在别人的手中,无力反抗的时候,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她抑制住心底酸涩,淡淡回答。
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搭在手臂上轻轻抬了抬,“起来吧。”
青陵站了起来,手里的暖炉被修长的手指握住取走了,手被翻过来,一条黄绫帕子轻轻敷在上面,绕着手心缠了一圈儿,裹住破皮渗出的血迹的地方。
自始至终,清冷凌厉的气息让她紧张的身体有些发颤,有些人注定是少女心底的秘密,初见的幻想和爱慕最终是海面的泡沫,不能碰触,不敢碰触,她唯有远离,任何的幻想和奢望都会是反噬她的利剑。
“皇上,恩科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已经在乾清宫等候多时了,请皇上移驾。”御前首领太监高振压着嗓子提醒了一句。
黑底金龙的靴子远了点,凌厉的威压仍在。
“瀞灏,父皇正要人去传你,来得正好,跟父皇来。”清冷的声音柔和的如冬日暖阳,皇帝大步向前走去。
宫女茉莉不经意的快走了两步,耳边轻语,“跟上。”
青陵有点紧张,她不由地快走两步,紧跟在大皇子身后,这是皇宫里唯一给她安全感的人,握住身边的唯一,才是最明智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