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锦里住着的人都知道隔壁的周府来了贵客。
锦里街上挡着围幕。他们看不见里面,只听到马跑之声和隐隐约约的鼓乐之声,倒好像有人办喜事的样子。等了半天,那围幕撤去了,他们方才敢出来行走。
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有人便说:“如今周府又要发达了。”他说得没错。上一次,太子妃出嫁,几个有爵的方能前去观礼。光是领路太监就来了二十四对之多。更不必说那种金银焕彩,珠宝生辉的光景了。
周雅楠和张氏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她挽了张氏的手,问:“不知道如今府里是什么光景。”
她之前回了太后,打算回家小住几日。太后便答应了。横竖她还不是正式的妃子,也没有那么多礼数。女官回家,再怎么说也是合礼的。
张氏道:“你走的时候还没有姨娘,如今却有了。论起来你也认识,是你屋里出来的丫头,一个叫留香的。”
留香就是周殷接走周雅楠那天看到的,瞪着两只眼睛骂人的丫头。
周雅楠便心想,周仁愈发失了体统。居然纳了她的丫头。这是什么规矩!
张氏又说:“她陆陆续续也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把男孩子抱到自己屋里养着,小名便叫作安哥儿。”
“如今你大妹妹仍是住在你姐姐出嫁前的屋子。我也曾回了老爷,要另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楦姐儿住,老爷不肯。”她瞅周雅楠的脸色。毕竟周殷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她不知道周雅楠是不是跟她姐姐一条心的。
周雅楠冷笑,嫡出的女孩儿住别人的屋子。姨娘生的倒另有屋子住。周仁是越发昏头了。
她不再说什么。因为车已经停了。周雅楦站在二门里边一脸焦急。她母亲今日进宫,到了时辰竟没有回来,她急得像什么似的。后来宫人来报,说她母亲有喜,周雅楠会跟她一起回来。她那颗惴惴的心才放下了些许。
她不见她母亲回来,仍是不放心,便干脆带了丫头在二门边上等。倘若她直接去府门等,香姨娘便会跑去爹爹那里告一状,说她举止轻佻,不合礼数。到时候周仁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
周雅楠仔细打量她。楦姐儿六岁,正是粉妆玉琢的一个女娃。她穿了粉蓝色五彩花草纹样褙子并月白绣梅花襦裙,越发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楦姐儿行了家礼,也抬头起来看周雅楠,只见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鹅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却也不敢亲近,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周雅楠见了,便亲切地挽过楦姐儿的手,只挑宫里有趣的事说。楦姐儿一会就忘了怯生,嘻嘻笑起来。
这三人一道向主屋走去,张氏正吩咐下人道:“今儿楦姐儿便跟着我睡,楠姐儿暂时去楦姐儿的屋子睡一晚。等明儿再收拾楠姐儿原来住的屋子。”
又对周雅楠说:“你父亲身边的长随说,老爷今晚歇在外头,要了换洗衣服回去。今晚我们娘仨可以好好……”
她看到周仁背着手,站在屋子里看墙上挂的一幅水墨牡丹图,便自动住了口。
他转过身来。
周雅楠注意到他消瘦的两颊和高耸的颧骨。人倒是显得很精神。周雅楦和张氏早已行过了家礼,站到一边去了。
周仁冷冷地看着张氏,那目光好像淬了的刀似的。半晌,他发话了:“你好像见不得我在府中嘛!哼!”
张氏一脸惶恐。楦姐儿吓得哭了出来。她这一哭,隔壁的安哥儿也跟着大哭起来。
他们俩的声音又响亮又凄厉。张氏连忙叫奶妈子把楦姐儿抱走了。
周仁又盯着张氏看,像是一只盯着猎物的鹰。他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是对周雅楠的炮轰:“听说你现在当官了,出息了。哼!”
周雅楠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好诺诺点头。
周仁看到她这幅样子就来气:“就你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人家看得起你,还不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
“啪!”一个茶碗飞到周雅楠面前,泼了她一身滚烫的茶。
张氏连忙拿出绢子替她擦拭,也顾不上被骂,心疼道:“老爷,说便说了,何必动手呢?”
周仁冷笑:“张氏,这里没有你的事情。我还有一顿账要同你算。今天这个不肖东西在这里,算你走运。你走吧!”
他厉声喝道:“还不请夫人出去!”
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站出来应了声。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张氏说:“夫人。我们做奴才的,手不干净,您还是自己走吧。免得伤了您做主子的体面,您说呢?”
张氏满脸忧色地被撵出去了。
周雅楠倒也横下心来,眼看这光景,最多便捱一顿打。难道以前挨的板子还少吗?周殷逼着她做女红弹琴读书的时候,若是周雅楠偷懒,那些师傅是直接拿藤条抽的。打完了还不算,该做的功课还一点不能拉下。
这种惩罚其实是周雅楠自找的。周殷原来只是见她不用功,便饿她一顿饭。周雅楠大哭大闹,哭得周殷心烦气躁,只说,情愿挨板子也不要饿肚子。周殷想了想,也只能依了她。
周雅楠自以为自己皮糙肉厚,皮下脂肪丰富,挨打是不怕的。她还安慰自己:父亲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天天去那种地方,想必手上也不会有什么力气,“软脚鸡”罢了。
谁知道,周仁并没有立即暴打她一顿。他看着周雅楠,便自顾自在炕桌东边坐下,拿起另一盅茶啜了一口。他放下茶盅,看着周雅楠,面露古怪之色。
他朝周雅楠招招手:“丫头,来这里坐。”
这出乎周雅楠的意料。
她索性不再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来,大摇大摆地坐到了炕桌西边。她也想学着周仁的样子喝茶,却发现另一盏在地上。
周仁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称得上是愉快的笑容:“殷丫头把你教得不错。”他记得周雅楠小时候极其怕生,软弱可欺。为此,他把一个厉害丫头拨过去,想让她学着点。没想到她越来越像缩头乌龟。
无奈之下,他只好叫周殷亲自管教她。
周雅楠看着周仁的笑容,惊得说不出话来。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如此诡异。
周仁问她:“你觉得周慧是怎样的人?”
周雅楠想了半天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太后。
她也不知道太后是怎样的人。她总共才见到太后二十几次。太后好像挺喜欢她,每次用各种好吃的东西招待她。周雅楠觉得她很亲和,她不怕太后。她每次去太后宫中都连吃带拿,一点也不客气。
如果仔细想来,太后的控制欲是很强的。她每次总要问周殷东宫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小到什么颜色的四季衣服,大到晋升某一个女人的位份。她非常乐意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通常情况下,应该把这种好像是商量的表达方式称为“指示”。
周殷心情好的时候,便一样一样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对周雅楠叽里咕噜:“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琐碎而无趣的女人。”
周雅楠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周仁便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糊涂。”
他说,张氏就是周慧派来的眼线。专门用来盯着周府中的人的。
“这倒也罢了。你可知道周慧这个老虔婆,害死了你的母亲和你的姐姐?”
周雅楠站起来:“您一定是想多了。”她觉得周仁一定是神经错乱。周慧没有害她们的理由。若是周慧动手,断断不会有周雅楠还在这世上活蹦乱跳。
周仁摊在炕上:“这些年,我一直在查这件事情。我常去的那几家别馆,其实是古月轩下线的下线。我看八成是周慧干的。”
周雅楠怒斥道:“越发胡说了。连情报组织都扯出来了。我看您八成是疯了。您口口声声说,张氏是内奸。您说一个为你怀了两次孩子的女人是内奸,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她会这么激动,完全是因为被“怀孕”刺激到了。娄望舒不就这样碰到一个毫不爱惜她的男人么?
周仁也不急着解释,懒洋洋道:“若张氏不是内奸,怎么周慧会过问她的事情,还派了你过来?”他似笑非笑,指了指脑袋:“有的时候,要动脑子思考一下。”
他从来不相信太后有这么好心。
“倘若你想知道这一切,便来倚红别馆找我罢!”
周雅楠离开之前,周仁犹豫了好一会,才问:“丫头,刚才你为什么没有躲开?”
周雅楠愣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说摔茶盅的事情,便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您砸之前又没有跟我说。”
周仁勉强笑笑:“这茶几上原来放了一盅凉的。我这不是拿错了嘛。”
周雅楠便明白了。她父亲原准备好了晾好的茶碗,做出一副要训斥周雅楠的样子,好把张氏撵出去。
谁知道,他居然错拿了茶碗。她这次被烫得有些冤枉。
周雅楠脸上还板着,嘴里却说:“方才张氏替我上来擦拭,若您拿了凉的茶,她就发现了。”
如果被茶烫到以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才是胡说八道。她现在还觉得自己腿上火燎燎地疼呢!
周仁说:“这倒罢了!”便不再说什么。
更晚些时候,周仁派香姨娘送来了治烫伤的药膏。可见他心里到底是在意这件事情的。
张氏当时在她房里。她便亲自替周雅楠上药。她一边将药膏抹均匀,一边说:“老爷一向都是心软嘴硬的。如果他不疼你,又怎么会将药膏送来呢?”
周雅楠冷笑一声:“若是他真的疼我,便不会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也不会派一个姨娘来送药。他不过是怕宫里人降他的罪罢了。”
张氏便长叹一声,手上动作越发轻柔了些。周雅楠却将头别了过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