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楠非常努力地和一碗蟹肉山药粥搏斗。
她面前的小几上还远远地摆了其他二十品菜。什么“挂炉鸭子”、“肥鸭”、“挂炉肉”、“野意热锅”、“盐煎肉”、“鸭子粥”……周雅楠非常不待见这些菜,她觉得光是气味就令人作呕。看上去就是油油腻腻的,让人倒了胃口。难怪那几个嫔妃不肯好好地吃饭,原来是御膳房的饭菜弄得不可口!
然而,周雅楠必须努力吃东西。今天她奉御旨到上书房收拾那几个不听话的小子,有一场辛苦仗要打。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干活。
想到这里,她感慨一声:“凌恒吃的东西是好吃呀。”原来这蟹肉山药粥是凌恒赏的。她觉得仅仅一盅粥,就狠狠吊打了她分例中的所有菜。她又哪里知道,这蟹肉是从黄油蟹身上剥下来的,从珠江流域一个叫白石洲的小村庄送过来,跑死了三匹马呢。
周雅楠吃饱喝足,便给宫女太监一人赏了一样菜。早有宫女送上茶来,周雅楠漱了口,唤卉珍替她补妆。
她正准备出门,忽然看见慈宁宫的四个太监奉皇太后懿旨请她过去说话。
这也是皇宫惯例。即请一个妃子出宫,是两个太监的差事。周慧太后劳动四个太监请她过来,已经是很看得起她了。
周雅楠不假思索便去了慈宁宫。她并不觉得后宫中有哪个敢假传周太后的旨意。
她一路上便思考,太后寻她何事。她自认为自己行事妥当。就算处理美人打架之时有混淆视听的嫌疑,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如实汇报,不仅太后和皇帝都会震怒,朝野上下也都会知道凌恒失德,后宫不和。那时候才真的失了皇家的脸面。
至于她前两天新弄出来的侍寝时间安排表,也是丝毫不落人口实的。
周太后内心也十分矛盾。她是喜欢抱孙子,但是又不喜欢儿子太宠爱他的女人。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像周太后这样的女人,从小在原生家庭里没有爱的环境,年长时又缺少真正的朋友和纯粹的爱情。她们的感情无处可泄,所以当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可以被自己操纵的弱小的生命之后,她们都会毫无理智地将自己所有的爱心和私心都倾注到这一个人身上。甚至等这个孩子长大,她们仍要守住控制权,因为她们生命里没有其他。
在娄望舒看来,这样的妈咪养大的男孩子被称为“妈宝男”。曾有人戏称,妈宝男有三宝。
你怎么可以说我妈妈说得不对。
三句不离“我妈说”。
妻子可以换,妈妈不可以不要。
周慧还算好的。她习惯内敛,很少把这种控制欲表达出来。不像凌恒的庶兄慎王爷的亲娘德太妃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对他念叨指责怒吼,一哭二闹三上吊。至今慎王对他的亲娘避而不见,反倒时不时进宫孝敬嫡母周慧,德太妃哭得眼睛都快瞎掉了。凌恒是他的父亲亲自教养的,他一向独立,不会轻易被别人操控。要不然,以周殷的脾气,若是凌恒时不时来一句“额娘说”,“额娘说”早就炸毛了。
如今太后颐养天年,不问政事,心中的魔鬼又蠢蠢欲动。她仍是内敛的性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讨厌所有跟凌恒有亲密关系的女人们。
所以周雅楠办的事情,太后很满意。尽管周雅楠的本意是想让后宫和谐相处,让宫妃有各自的奋斗目标:生孩子--正史留名和养身体--生孩子--正史留名。
周雅楠在慈宁宫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父亲的继室张氏。
她跟张氏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姐姐在的时候,时常跟她说,张氏多么可恶。比如说,她把母亲用的东西拿去自己用了。比如说,张氏纵容下人欺负周雅楠。比如说,张氏存心要把周雅楠教成懦弱的小姐,将来好拿捏她。
周雅楠觉得周殷言过其实。
在她印象里,张氏会偷偷摸摸抱她,亲她的小脸。周雅楠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张氏就把她两大匣子的首饰倒在炕上,教周雅楠:“这个是累丝珠钗。”
“那个是翠镶碧玺花扁方。”
“这个不是烧蓝,叫点翠。你知道点翠吗?就是拿翠鸟的毛镶在金银首饰上。不过我这个不是用的翠鸟的毛,而是染成雪青的鹅毛。你知道鹅长什么样子吗?”
她把周雅楠抱起来走动:“有一首诗是说鹅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周雅楠感到张氏的风领贴在她的脖子上,痒痒的,暖暖的。那是一种有着美丽的皮毛的小动物,褐色的...…
周雅楠可以随意进出张氏的屋子。她很少见到爹爹。难得一次,还要跪在地上行礼。回话需恭恭敬敬地拘着礼,用各种敬语。错了一点半点就要打手心,而且不许哭。越是哭,那尺子就落得越快越狠。她不喜欢见到爹爹。爹爹的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
爹爹一次也没有抱过她。
张氏有孕以后,她的处境就变坏了。张氏身边的婆子拦着门,不许她进去。周雅楠很乖,很听话。她知道张氏需要安心养胎,自己不能冲撞了她。她等着张氏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生下来,她就可以重新到张氏那去玩耍。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问她的奶妈:“我的弟弟生下来了吗?”
又时常去看看自己的宝贝匣子,里面是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我要把这个送给弟弟。”那是她问一只鬼敲诈来的。
奶妈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她欲言而止,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在院子旁边的银杏树一夜掉尽了所有叶子的时候,下人说张氏生下了一位小姐。
可是等到银杏叶子抽芽的时候,还不见张氏的人请她过去。
周雅楠整天闷在院子里看书。奶妈安慰她,继母就是这样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肯定比不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张氏以前对周雅楠确实不错,可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肯定不会再理睬周雅楠了。
周雅楠这才知道,原来张氏不是她的亲娘。
她越发沉默寡言。
后来周殷带走她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带。
她嘱咐奶娘,那个夜明珠务必要送到妹妹手上。
她不讨厌张氏,但是也不会再喜欢她。
她觉得自己跟张氏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倒想知道,张氏已经六年多没有见她,她想跟她说什么。
张氏着两品诰命服。觐见太后需大妆,因此她的脸涂得像鬼一样,看不见她真实的表情。看见周雅楠进来,猛得站起来,赶着叫:“楠姐儿!”
周雅楠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听到这一声,原准备好的:“夫人。”就卡在喉咙里。
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对张氏说:“你求着哀家要见楠姐儿。哀家便准了你。”又对周雅楠说:“还不坐到你母亲旁边去。”
张氏忙跪下:“太后娘娘愿意给奴这个恩典。奴感激不尽,可是现在出宫的时辰已经到了,奴万不敢坏了规矩。”
周雅楠愣在那里:这算什么?求了太后,要见她。见了一面就走?她原以为张氏想要打苦情牌。没想到,是她想错了。
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那便回去吧!”
张氏又跪下谢恩。突然,她的身子向一边歪去,像是昏了过去。
自有宫女将张氏扶到偏殿休息,太医也去看诊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对周雅楠说:“你母亲过得并不好。”
她絮絮叨叨说起来。
周雅楠原以为,张氏是过得很好的。
她是宁国公府的嫡女,家世好,相貌不差。周仁比她大了二十五岁。老夫少妻,应该是极疼她的。
周雅楠记得张氏进府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就算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子,也不打紧。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
太后说,周仁仍是喜欢出去喝花酒。一个礼拜倒有两天夜不归宿。
周雅楠便想起来,爹爹身上是常有脂粉的味道。她是个女孩子,对这些是很敏感的。
周仁是太子少师,一年俸禄不过五百石,早就被他吃吃喝喝用完了。如今周府上下用度,全靠张氏嫁妆中的几个铺子撑着。
张氏怀楦姐儿(即周雅楠妹妹)的时候,周仁吃醉了酒,去张氏的房中要她陪嫁的地契拿去当掉。张氏不肯。周仁便劈头盖脸地把她打了一顿。
他酒醒以后,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张氏不识抬举,就让张氏禁足一年,不许她见人。除非有要紧的宴席,才带她去。
如今周仁仍是吝啬的性子。他不给张氏一分钱,也不许张氏多花钱。
张氏预备膳食,只许四菜一汤,若是多加了一样荤菜。周仁便要当着众多丫鬟婆子,指着张氏的鼻子骂她败家。
楦姐儿一季只做两套衣服,见客一套,家常一套,过得连周雅楠的丫头都不如。
这些周雅楠是不知道的。张氏从来不向外人诉过苦,都是下人里边传出来的。
正是因为张氏自己什么也不说。今天觐见太后的时候,太后便主动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若张氏提出同周仁和离,那么太后便准了。
张氏却要求见周雅楠。
周雅楠听着太后讲着,无言以对。
太医过来了:“太子少师夫人有喜了。”
太后眼中有一丝悲悯。
是啊。周仁对张氏不好,可张氏却必须为他生儿育女。
多么令人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