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陆谨把最后一瓢水浇在桔梗花盆里,恰好女佣小曼过来剪花枝插瓶,他连忙迎上去接过小曼手里的篮子,“小曼姐,我帮你拎着,你别累着。”小少年的笑容很是灿烂,进府一个多月,养的肉了些,脸上也有了血色,穿着一身少爷们淘汰不要的旧衣服——虽然旧却是件件精致,看起来倒不像是姜家的家仆,走在街上多半会被认作是哪家的小少爷。
小曼温柔地摸摸小少年的头,递给他一块糖,笑道:“还是我们小陆儿嘴甜,不像你阿满哥只会低头傻干活。”姜家内院里男佣人不多,女佣倒是有十几个,陆谨年纪小、生的好看、嘴甜还勤快,没几天一院子的女佣都恨不得把他当亲弟弟亲儿子对待。
“那是我阿满哥人好!”陆谨说着话,剪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桔梗放进篮子里,比了比,有道,“花房里的玫瑰开了,和这桔梗搭配在一起应当极好看,姐姐随我去摘一些?”
“不不不,不必了。”小曼摆手,“这是放到二少爷房里的花,他本就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因为这桔梗没什么味道才能往房里放上一些,可不敢乱放的。”
二少爷?程辜晚少爷?
他又想起那天在客厅里见到的那个清贵少年,这一余月的时间,他在花房跟着学手艺,忙得紧,可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二少爷了。倒是姜先生远远地见过几面。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陆谨点点头,拿剪子将桔梗修剪的好看了些,“说起来我是见过二少爷一面的,二少爷可真是十分俊美。”
“可不是么。”小曼喃喃答道,脸上带了几分红晕。
“二少爷回来了。”女佣在门厅接过程辜晚手里的书包,打量了一圈小声地凑近程辜晚道,“大少爷回来了,在客厅呢。”
程辜晚微笑着点点头,道:“知道了,谢谢乔婶。乔婶等会送一份甜点到我房间吧,我有些饿了。”
女佣乔婶脸上带着两分不忍,也只能应道:“哎,刚做好地杏仁酥,还热着呢。”
装修精美的客厅,完全的法式风格,宽大的皮沙发上,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端着杯茶,正在看报纸。
程辜晚走上前去,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大哥,你回来了。一路辛苦了。”
姜齐与放下手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叠好报纸放在茶几上,这才抬起眼睛看向程辜晚。他也不说话,只是勾着嘴角冷笑着上下打量着程辜晚。
程辜晚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再弓着行礼的动作,站直了身体,也是带着笑意,一双眸子温和晴朗地看着他表哥,姜家正经少爷——姜齐与。
“二少爷?大哥?”姜齐与地声音有些尖刻,带着满满的不屑,“这个家姓姜,你该叫我一声表哥。‘大哥’这个称呼我可不敢当,毕竟你亲大哥、我表兄,是叫程曦明是吧,不是已经......”
“齐与!”冷喝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是姜鸿。他冷着一张脸站在二楼楼梯,“辜晚是你表弟,你怎么和他说话的?有一点当哥哥的样子吗?”
姜齐与自知理亏,更何况此时母亲去了南京,外公病情不容乐观,这时候他可不敢和父亲作对,便咽下了嘴边的话。
若在平时,以程辜晚寄人篱下的身份和那种虚伪的清高,他绝对会毫不留情的讽刺上几分钟。
“舅舅。”程辜晚打了声招呼,又对姜齐与道,“大哥在外面数日,想必很辛苦了。我就不打扰大哥休息了。先上楼了。”
他话说完便上楼了,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温润润的表情,就像姜齐与的那些话他从未听到过一样。
寄人篱下?可不是不得不寄人篱下?
刚回到房间,就发现地上的广口瓷瓶里的桔梗花,他先是一愣,便想起已经到三月了,今年上海的天气比去年热一些,所以桔梗就提前开花了么?
程辜晚走到那盆花前面,歪头打量着,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这些白色的纤瘦的花朵,也倒映着发自内心的厌恶和鄙夷。
“娘炮玩意儿!”程辜晚低声道,就算是离家四年,他的北平话也是十分地道的。
快到晚饭时,南京那边打了电话过来,舅妈李远清那边的李老爷子病情加重,可能撑不过今晚,作为女婿和外甥,姜鸿父子连忙收拾了东西,带上几个人往南京赶。
他送了姜鸿父子出门,回了房间,只觉得一阵轻松。
“姜鸿的生意一半都要靠南京那边李老爷子的资源,”程辜晚躺在床上盘算着,“眼下李老爷子病重,李家只有一个资质平平的李远文,如果李老爷子这两天撑不过去。李家那摊子生意,李远清和李远文肯定靠不住。如果靠着姜鸿,以他的能力,没有小半个月,恐怕也很难把李家把控在自己手里。”
很好。
程辜晚闭上眼睛,很是放松,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晚饭时佣人来叫他,见他睡得沉,也没打扰,替他盖了条被子就出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程辜晚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极好——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家里两个主子都出门了,花房里的事就少了很多,陆谨剪完了花枝,实在闲着无聊,就打算在姜家大宅子里四下转转——这宅子可真不小,他来了这么久,也就只在后院里逛过几趟,据阿满哥说,前院还有一个老大的喷泉,还有不少小汽车,不知道现在出去能不能见着。
姜家大宅的前院和后院差不多大,正中央修了一个喷泉,薄薄的水雾荡在空中,远远地能看见几处断断续续的小彩虹。
陆谨觉得新奇的紧,静安公园里也有大喷泉,不过他这样的小孤儿——那些看门的门卫眼中猪狗一样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他趴在水池沿上,伸手撩拨着池水里五颜六色的锦鲤,还按了几下喷泉出水的小管子,直弄得水花飞溅,衣服头发都湿了不少。
还只是三月,春天才刚刚开始,但他就是不觉得冷,只觉得有意思,见前院没人看着,他索性脱了鞋子爬上喷泉台子,在上面绕着喷泉转圈,见到小彩虹还伸手去抓上一把。
程辜晚出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般场景——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赤着脚,沿着水池台子闭着眼睛倒着走,早晨的阳光透过水雾,在小少年的头顶形成了半圈小彩虹。
他的笑声和小小的惊呼声很是清亮,就像是北方秋天那些飞过天空的鸽子发出的“咕咕”声。
程辜晚不自觉的笑了笑,这么简单的东西,难得这人没心没肺的,玩得那叫一个开心。
乔婶在厨房里端了果盘出来,就发现正玩的开心的陆谨,又见二少爷不动声色的站在门边看着,心想二少爷出生世家,虽然性格极好,却肯定见不得下人没规矩的,小陆孩子心性,要是被罚了可怎么好?“这后院的小陆怎么玩这里来了,真是......少爷,我这就叫他下来。”
“不必。”程辜晚道,“左右舅舅他们不在家,他还小,去玩玩也没什么,只是注意别冻着了。”
乔婶松了口气,二少爷到底好脾气,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少爷,怎么家里偏就出了那样的事,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也真是可怜。
又看着小陆,倒春寒的天身上还湿的淌水,哎呦!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糟心熊孩子!
于是那天,程辜晚刚走,陆谨就被乔婶拧着领子逮进浴桶里,狠泡了半个小时的热水,又给喂了一碗热姜汤,才许他出去玩。
陆谨嘴里包着乔婶给的一块叫巧克力的糖,巧克力有些苦,吃起来却是又软又香。
乔婶说这是那个程辜晚少爷给的,乔婶也说了那位少爷的身世,陆谨觉得,程辜晚就像着巧克力一样,一开始觉得又硬、又苦,待慢慢化开了,就是香软的、细腻的味道。
他手里摘了一捧新鲜的桔梗,打算给那位少爷换上,算是感谢少爷不罚自己的恩情,还有就是,他心里觉得两个人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那位少爷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但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孤儿,他也没有爸爸妈妈,他也一样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
他觉得那位少爷的心里也是不开心的,虽然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温和谦让、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没有父母的人心里怎么会开心呢?
他站在二楼程辜晚房间的雕花梨木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