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囚车的队伍前方,已成屠场。
那名将官刺出的第一枪,正中一名学子的脖颈。那名学子的双手,本来紧紧地握住眼前一名一名禁军手中的枪杆。脖颈中枪,那名学子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想要去捂中枪的地方。但他的手才刚刚脱离枪杆,那名将官已经嗖地抽回了手中的长枪。鲜血,自那名学子的脖颈喷涌而出。
那名学子无力地垂下手,软软地朝地面倒去。他眼中的激愤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先是不信,再是迷茫,最后变成无边无尽的空洞。
场面,瞬间变得死寂。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让我过去。”数息之后,张九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学子们让开了一条路。张九成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虽然看起来如同往日一般沉稳,但才走了几步,他的身体却微微一晃,险些滑倒。与他并肩走来的喻樗正要伸手相扶,张九成却已稳住身体,加快了脚步。
走至那名被刺倒的学子身前,张九成缓缓地蹲下身去。那名学子的双眼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却还大睁着。深红的血,犹自从他脖子上的伤口上缓缓流出。
张九成撩起自己的衣摆,双手抓住内衫,用力一撕,撕下一块衣衫。张九成用撕下的衣衫轻轻地裹住那名学子的脖子,然后用手心轻轻地抚过他的双眼。
随后,张九成伸出双手,伸至那名学子的身下,一使力,将那名学子的身体抱入怀中。他试着站了一下,双腿却有些不稳。喻樗弯下腰,伸出手臂,挽住张九成,扶着他站了起来。
张九成抱着那名学子的身体站稳,直视着杨沂中的双眼。
杨沂中与张九成对视了一息,便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他不敢多看张九成的眼睛。那一双眼睛中的情感,太复杂,太伤人。
张九成抱着那名学子的身体,朝前走了一步。
最前排的禁军,同时朝后退了一步。
张九成再进一步,禁军又齐齐朝后退了一步。站稳之后,他们都扭转头,看向杨沂中。
杨沂中谁都没有看。他在看着远方的天空。风停了。雪止了。天空却更阴沉了。黑沉沉的天空好像要塌下来一样,令人几乎窒息。
杨沂中第五次抬起了手。这一次,他抬的还是右手。那只握着镔铁芦叶枪的右手。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中的芦叶枪朝前一指。
枪尖所指,禁军所向!
“杀!”禁军齐声大吼。
这一声大吼,他们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藉着这一声大吼,他们将自己胸中的戾气彻底激发。
吼声中,禁军齐齐握紧手中的兵器,朝着前方狠命劈刺。他们中的不少人,在劈刺出手中兵器的同时,闭了闭自己的眼睛。
“先生请快……”一个身形高大的学子前冲一步,挡在张九成的身前。一个“退”字未及出口,这名学子的胸膛已经被一把大刀劈入。
同一时间,前排其余十余名学子也各自身中刀枪,倒在了血泊中。
“先生快走!”张九成身旁,几名学子抱住张九成的腰背,将他朝后方拖去。喻樗等人也被学子们挽住,朝人群后方而去。
见学子们拖拽着张九成等人后退,吴清怀对面无表情的杨沂中笑道:“杨统领,咱家说得不错吧?百无一用是……”
笑声至此,戛然而止。
拖拽着张九成等人的学子们在后退,但更多的学子却冲了上来。他们踏着同窗们尚未冷却的鲜血,对着禁军手中的刀枪冲了上来。
“杀!”
“杀!”
“杀!”
……
军令未改,攻击不止。
禁军挥起手中的兵器,不断地劈刺。
每挥出手中的兵器一次,禁军们便大吼一声。每大吼一声,禁军们胸中的戾气便增强一分。没有胸中那愈来愈浓的戾气,禁军们无法完成这一次又一次最简单的劈刺动作。因为,他们劈刺的,不是敌人。他们劈刺的,是太学学子。
若是这些学子今日未至此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将来一定会成为治世良臣。他们之中的另外一些人,将来一定会成为国之股肱。他们之中还有的人,将来甚至会成为鸿儒大家。
但是,他们今日来了。他们不仅来了,而且,面对着禁军手中冰冷的刀枪,面对着必死之险,面对着同窗死亡带来的恐惧,他们不仅没有退,反而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
所以,他们都倒下了。
一个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前仆后继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从那名将官刺出第一枪到现在,禁军没有前进半步。他们不需要前进。他们每一次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器,便一定能够击中一名主动冲上来的学子的身体。
很快,第一排禁军的面前,便堆起了一片半人高的尸身。而学子们的前冲之势,并没有停止。他们抹着脸上的泪水,绕过同窗的遗体,从两侧继续向禁军冲过来。
终于,一名禁军忍不住丢下手中的兵器,开始呕吐。紧接着,更多的禁军丢下手中的兵器,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呕吐。
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更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他们是禁军。他们都是军中精锐。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曾经染过血。
只是,他们手上曾经染过的血,要么是金贼的,要么是流寇的,要么就是盗匪的。
他们的手上,何曾染过今日这样的血?
“俺求你们了!俺求求你们了!你们退吧!俺给你们磕头了!”最前排,一名勉强忍住了呕吐的禁军丢下手中的兵器,对着朝自己冲过来的几名学子跪了下去,嘶喊道。
这名禁军这一跪,冲至他跟前的几名学子顿时呆住了。
先前,凭着胸中的那一股血勇,这些学子只知道今日一定要冲上来。但是,面对着下跪的这名禁军,他们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继续冲!朝着手中有兵器的禁军冲!”这几名学子中,一名反应最快的学子大喊道。
喊罢,他正欲继续前冲,一柄大刀斩至,将他的头颅斩落。
“畏战不前者,杀!”一名身着将官盔甲的禁军将带血的大刀稍稍一收,刀锋一转,将那名跪在地上的禁军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