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成章没能成功。
他没能如成功地将韩世忠劝离一样,将刘允升和与他同来的数百名百姓也劝离皇城。
他先是对刘允升等人动之以情,继而对他们晓之以理,最后甚至对他们迫之以威,却丝毫未能让刘允升等人挪动半寸。
邵成章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说这么多的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他幼年便入了皇宫。那时的皇宫,并不在如今的临安城。那时的皇宫,还在无比繁华的汴京城中。那时的大宋,也不叫南宋。那时的大宋,还是北宋。
入宫之前,邵成章被人视作傻子。因为,他六岁才开口说话。而且,即便是在六岁开口之后,他也极少说话。
入宫之后,邵成章的话更少了。皇宫大内,从来都不需要话太多的人。邵成章在宫中所说的话,大多是主子要说的话。他自己则只是一个传话之人而已。即便是做了大内总管多年,邵成章也极少说话。宫中的事,早有章法,无须多说。不该说话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不该说的话,更不能说。
但是,今日,该说话的时候,邵成章说了。不该说话的时候,他也说了。该说的话,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说了。
此刻的邵成章,早已口干舌燥了。
看着面前嘶哑着嗓子还在拼命高喊“精忠报国!元帅无罪!”的刘允升等人,邵成章竟然生出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诸位!大家还是回去吧!莫说是除夕之日,便是其他任何时候,皇城也不是可以喧哗的地方啊!”邵成章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精忠报国!”刘允升没有理会邵成章。
他从邵成章身边其余几位太监以及皇城守卫的态度能够看出,眼前的这位老太监,一定是宫中极有权势的公公。但是,他们今日喊冤的对象,不是公公。再大的公公也没用。再大的公公,也伸不了岳元帅的冤。
他们今日喊冤的对象,是天子。岳元帅的冤,只有天子能伸。
“精忠报国!”其他人跟着喊道。
“元帅无罪!”刘允升喊道。
“元帅无罪!”其他人跟着喊道。
他们虽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声音却不是那么大了。他们已经喊了太久了。所有人的嗓子,都已经喊哑了。有些人的嗓子,已经喊出血了。
“诸位……”邵成章正要再说话,面色却变了。他侧转身,看向皇城城墙。
城墙上,响起了八牛弩绞动弓弦的声音。
“大总管,圣上有旨,宣大总管回宫侍驾!”城墙上,一名全身披挂的将领对邵成章抱拳拱手,扬声喊道。
这个人,邵成章自然认识。他是五城兵马司统领,卢承骞。他最大的职责,便是拱卫临安,守护皇城。此刻,见到他全身披挂出现在皇城城墙上,再看看那些正在绞动巨大弓弦的八牛弩,邵成章哪里还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卢大人请稍待……”邵成章道。
“大总管,圣上的旨意,是要大总管火速回宫。”卢承骞再次扬声道。
“诸位!大家快请回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邵成章转过身,急步走至刘允升身前,一伸手,轻轻松松地将他拉了起来。
刘允升刚一挣扎,卢承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大总管,请尽快回宫侍驾!”
邵成章长叹一声,紧紧地握住刘允升的手,低声说道:“这位义士,你们的忠义,老夫极为佩服。但是,老夫必须提醒你们,诸位义士若是再不离开,皇城守卫便要开杀戒了。你们这样死了,除了白死,于事无补。这位义士,你既是为首之人,即便自己不怕死,难道不为其他的义士想一想?难道忍心让其他的义士也在这除夕之日与家人永别?”
说罢,邵成章松开刘允升的手,再不多言,转身朝宫门走去。这一路,他再也没有回头。他不忍回头。他知道,这些义士,多半是不会离去了。
万岁爷啊!您今日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尔等听着!十息之内,若不离开,杀无赦!”城墙上,卢承骞大声喝道。
“十!”卢承骞身边,一名校尉开始大声倒数。
“九!”
“各位兄弟!各位老少爷们儿!”刘允升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说道。
“八!”
城墙上,卢承骞抬了抬手,止住了那名校尉的倒数。
“大家伙儿如果想要离去,现在还来得及。”刘允升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面前,没有人起身。人群连动都没有动。
刘允升也不再说话了。他再次转向面对城墙的方向,跪了下去。
“精忠报国!”刘允升用尽全身的气力呼喊道。
“精忠报国!”所有的人都用尽全身的气力呼喊道。
卢承骞又抬了抬手。
“七!”
“元帅无罪!”
“六!”
“元帅无罪!”
“五!”
“精忠报国!”
“四!”
“精忠报国!”
“三!”
“元帅无罪!”
“二!”
“元帅无罪!”
“一!”
卢承骞拔出腰刀,缓缓地举了起来。
“精忠报国!”
卢承骞将腰刀猛地朝下一劈。城墙上,数名手持令旗的校尉同时将手中的令旗一挥。
嘣!嘣!嘣!……
不绝于耳的弓弦声中,儿臂粗的巨弩带着令人心悸的呜呜声,朝着人群激射而去。
“元帅无……”刘允升未能喊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一支巨大的弩箭正中他的胸膛,将他的余音全部封死。弩箭射穿刘允升的胸膛,又射中他身后一名汉子的腹部,将他们二人串在一起,钉于地上。至死,他们依然保持着呼喊的姿势。
刘允升的身边,和他一起跪于第一排的另外十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幸免于八牛弩的攻击。他们的身后,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在八牛弩的第一轮攻击中,便被射穿、射杀。
皇城城墙上的八牛弩,太密集了。
大宋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始,历任官家便一直把防范内患作为重中之重。大宋官家防范的内患,不只是梁山宋江与睦州方腊那样的义军,更是那些手握重兵的武臣。
大宋历任官家用来守卫皇都的禁军,其自身战力之强,自不待言。他们的配备,更是令大宋其他军队望尘莫及。而八牛弩,便是禁军的标准配置之一。
八牛弩这样的利器,若是放在抗金的前线,只要数量不是太少,只要使用得当,必然会让金人望而生畏。可惜的是,真正被分配给抗金大军的八牛弩,少之又少。大多数的八牛弩,都被大宋历任官家架在了皇都的城墙之上。
偏安于临安城之后,赵构痛思靖康之难的教训,更是将整个南宋七成以上的八牛弩都搬到了临安城中。淮西兵变之后,赵构再将临安之外八成的八牛弩调回了临安。至此,整个南宋近九成的八牛弩都被用在了守卫临安城上。
或许,在赵构的心思中,只要守卫皇城的禁军够多,只要禁军的装备够强,他们便能为他守住临安这最后的安乐窝。
只是,不知道赵构可曾真正想过,当初的汴京失陷,当年的靖康之难,究竟是因为什么?
今日,是临安皇城城墙上的八牛弩第一次发动。
今日,面对着八牛弩的,不是金人,不是义军,也不是反臣。
今日,面对着八牛弩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不是来造反的。
他们,只是来喊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