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年一进范府就直奔马氏床前,两人年少夫妻,一同吃苦、相互扶持至今,几年未见,再见却可能是最后一面。
范永年老泪纵横,一双手紧紧抓住老妻的手,口中不住念到:“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前几个月通信的时候还好好的啊。他们都是怎么照顾你的,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反倒是马氏,虽然躺在床上病体消瘦,面容也憔悴许多,这时候反倒没有平时端庄严正,笑道:“你都多大了,我们这日子也是算算就差不多到头了,你还哭些什么呢?孩子们都是好孩子,景文和张氏都孝顺,超哥儿和朗哥儿也每日昏定晨醒不误,只是我年纪到了,身体自然就败下来了。”
范永年见马氏还有心情安慰自己,更加悲伤了,只是好歹止住了眼泪。“我这几年,都外放做官,原本还以为我们俩还有时间,没想到……没想到……”
大家心里都知道老太太时日无多了,大夫给的诊断一日比一日糟糕。虽说这两天好一些了,不过强撑着病体等范永年回来见一面,就连现在这样有精神的时候,都可以说是回光返照了。
说话间,范景文回来了,一见到范永年,他双膝下跪,叩首痛哭道:“儿子未能照顾好母亲,是为不孝,请父亲责罚。”
范永年叹息道:“生死有命,你母亲刚才夸你孝顺,你就不必太过自责了。起来吧。”
范铉超赶紧扶范景文起来,马氏笑着朝范景文招招手,范景文走至塌前,两只手紧紧拽着马氏枯瘦的手指,马氏说:“景文从小到大从未让我失望,做官这些年也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为官为人都无可挑剔,我很放心。”
范景文哭道:“娘亲多年殷殷教诲,儿子从不敢忘。”
马氏又说:“你和张氏伉俪情深,颜儿也将超哥儿朗哥儿教得好,这才是一家贤妇。家和万事兴。你们俩我是不担心的。”
张氏泪流满面,一一应下了。
马氏又将范铉超招来,范铉超红了眼眶,牵着马氏的手,低着头不说话。
马氏笑道:“超哥儿不必难过,我虽没有大灾大病,却一直身体弱,我也料想了有这么一天了。我虽走了——”
“祖母!”范铉超急急插话,不想要马氏说到绝境。
马氏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说什么会害怕?你不必拦着我,又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了。”马氏喘了口气,仔细凝望着自己这个长孙。
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的确如此。
从范铉超出生,马氏就极为疼爱他,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
“超哥儿我是不担心的,你为人像你娘亲,学问比你父亲这么大时也好,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总是能站稳脚跟。
只是啊,你要记得,学问做得好,并不是为了货与帝王家,而是为天下生民请命,为大明百姓谋福。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弃百姓于不顾,你日后定会愧疚的。”
范铉超震惊地抬头,望向张氏双眼,那双眼睛因生病而混沌不清,现在又因对孙儿的担忧教诲而明亮。范铉超不知道马氏是清楚了他觉得谁当皇帝都无所谓的心态,还是只是看出他对大明官场的失望之情。范铉超张嘴想问,马氏却挥挥手,让他下到一边去,让范铉朗上前。
范铉超又惊又疑,不知马氏是怎看出他心不在如今官场之上。又细细想来马氏的劝告,知道她是希望自己为明朝鞠躬精粹,死而后已。范铉超不禁叹息,可是这个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怎么能救?
范铉朗早已经哭得像个泪人,扑进马氏怀里“奶奶奶奶”地叫。
马氏爱怜地摸摸他脸蛋,“朗哥儿啊,你要好好听话,听你祖父的话,听你爹娘的话,听陈先生的话,听你哥哥的话。”
若是小时候,范铉朗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要听这么多人的话”,但是现在他也长大了,懂事了,含泪道:“嗯,我一定好好听话,好好读书。”毕竟马氏每次看到他,都会叮嘱他好好多书。
“好,这样以后才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样像是交代后事一样的嘱咐说了一圈,屋子里的人都红了眼眶,张氏心软,娟芝服侍马氏最久,两人皆是泣不成声。
“好啦,都无需如此悲伤,你们都退下吧……”马氏说话多了,难免感到精神不济,大家只好依言退下。
到了晚上,病人没有人晚上守夜是不行的,所以这些天来,马氏房里轮番排了好几位丫鬟值夜。可今晚范永年却坚持要自己给马氏守夜,别人怎么说也不听。
最后还是范景文知道老父亲的愧疚之心,和张氏说随他去吧。张氏何尝不知公公的心思,直到范景文开口这才叹了口气,在夜里多加安排人手。
范永年也不管那些个规矩,合衣躺在马氏身边,叹息道:“我们也多年没有一块躺一躺了。”
马氏笑了笑,“总算是可以休息了。”
“你能休息,我却是不能。”
“没事,我在下面等着你,给你铺被子。”
范永年突然笑了,“有你这么咒人早死的吗?”
次日早晨,马氏院里突然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声。全府的主子昨晚都没睡好,几乎是马上就到齐了,范铉超紧赶慢赶,一掀开帘子,就对上马氏微笑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叫出来:“祖母——”
“诶。”马氏应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范景文见马氏含笑闭上了眼睛,心中陡然一惊,伸出手指试了试,鼻息已然消散了,他心里像是踏空了一步,直直地往下掉,“母亲母亲!”
屋里众人听到这句带着泪的哭喊,顿时天旋地转,放声悲哭。院子里的仆人正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一时听到屋里哭声震天,不由也都跪下哭泣不止。
一时之间,范府挂满了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