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是何时缠上原星的?为何会以一个魔种替换了真正的原星?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按照杨恒原本的想法,他是想生擒“原星”,以问出真相的,而他深知魔种妖异百变,逃遁之法更是诡魅,所以便先以白骨灵虫融入追魂引诱魔种入彀,但最终的结果……仍是差强人意。
魔婴既除,洞内一下子由极度的喧嚣陷入极度的安静之中,就连剩下的那名男婴都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哭闹,洞外的风掠过嶙峋的山石丛,在逼仄的石缝隙间吹奏着怅然若失,心伤若死一般的歌谣。
玉摇花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地看着原星消失的那个地方,虽然那里此时只剩下一面黑硬的山壁和一大片被菩提法印铭纹灼烧过后留下的痕迹,但在不久之前,那里躺着的还是她的孩子,还是她一生的牵绊所在。
阿黛尔无力地倚在山壁上,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望着玉摇花,但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无论什么话似乎都是多余的,无用的!
忽地,刚刚才安静了一会的男婴发出了嘹亮的哭声,玉摇花的眼神随即动了动,但她依然瘫坐在地上,杨恒走过去,抱起那名男婴,再返回玉摇花跟前,将婴孩塞入她的怀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玉夫人,你的孩子——原星,饿了!”说罢,他便走向洞外。
玉摇花听见原星这个名字,眼神中闪过一丝母性的光辉。
她怀中的这名男婴本是她府中一对仆从夫妻的儿子,与原星的出生日期只相差十几天,这对夫妻在一次对抗山匪的战斗中为保护她而死,她自然而然地也就收养了这个孤儿,并且象养育自己儿子一样地养育着他。
阿黛尔听了杨恒的那句话之后,心中一震,她快步走出山洞,在洞口一把拉住正在来回踱步的杨恒,颤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杨恒望着她,双眼如深潭,如古井,看不到内心的一丝波动。他语气平淡地道:“你知道的!又何必再问?!”
“你不能这样!”阿黛尔沉声道:“原星是原星,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他们是不同的。你别想用那个孩子来代替原星,你这样做……太胆大妄为了!”
“你错了!原星不是原星,他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各方势力争夺的一个筹码罢了!”杨恒的眼神投向荒原远处的黑暗中,在那里,有风云涌动,有鬼影幢幢,有草木衰荣,唯独没有人世间的生气。
“即便如此……你要如何取信于人,如何让别人都相信这个孩子就是原星!”阿黛尔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但她的语气仍然凌厉与尖锐。
“这世间可以证明原星就是原星的人,只剩下我们三个。我们手中有烨阳城的使节印信,有赤嵌城的王令,还有原星的生母——玉妃,玉摇花!就凭这三点,我们说他是,他就是,不是也是!”杨恒斩钉截铁地道。
阿黛尔眼神一黯,随即望向洞内的玉摇花,半晌,她才幽幽地道:“在她的心中,她的儿子只有一个,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我明白。”杨恒轻叹一声。
“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帮着你去骗她!”阿黛尔眼神凛凛地盯着杨恒。
杨恒缓缓点头道:“我没打算骗她,我会将所有实情告诉她,她的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她如果想不明白,我们带着她回烨阳城,她如果想明白了,我们便去赤嵌城!”
阿黛尔思索片刻,银牙一咬,吐出了一个字:“好!”
洞穴之内,玉摇花已经奶好孩子了,孩子也在她的怀中睡着了,但她整个人就象痴傻了似的,神情木然,一动不动,而衣襟完全敞开着,露出了胸前的一大片雪白。
杨恒见了,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定,转过头去,眼睛望向别处。
阿黛尔连忙走过去,为她整理好袍服,束好衣襟,然后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摇花,你累了,让我替你抱一会孩子吧,你休息一下。”
玉摇花闻言,眼中倏地噙满了泪水,她嘴唇翕动,缓缓地摇头,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阿黛尔无奈地站直身子,望向杨恒。
杨恒将已经熄灭的篝火重新点了起来,洞**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杨恒坐在篝火的这一头,隔着火焰,望着那一头的玉摇花问道:“玉夫人,你还想回家吗?”
“星儿都已经死了,我还能回去吗?”玉摇花眼神中的仓惶与无助就象她脸颊上的泪痕一样凌乱。
“星儿是死还是活,要由你来决定!”杨恒用树枝撩开一块火炭,火堆中发出一阵柴枝爆响的“噼叭”声。
“什么?!”玉摇花瞥了杨恒一眼,便随即低下头去,用脸贴着怀中孩子的脸,轻轻地晃着。
从她的眼神中,杨恒可以解读出,她其实是知道真实情况的,但她一时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残酷的现实与虚无飘渺的未来糅杂在一起,通常都会令人望而却步。
杨恒开始向玉摇花解释整个计划,从赤嵌城、卧龙城、烨阳城三个城邦的局势、他们现在的处境一直说到如果以现在这个孩子替代原星去赤嵌城可能会遇到的凶险,事无钜细,和盘托出,甚至连自己在事成之后,很可能会获得北沃原封地的事也一并说了。
诚如他向阿黛尔承诺的那样,他没有骗玉摇花,一丝一毫都没有!
玉摇花收起了泪水,沉默许久之后,她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恒将手中的最后一根柴枝扔入火堆中,凝肃地道:“往大了说,原星入赤嵌城成为王储,会让目前的局势维系在原有的平衡上,三个城邦之间暂时不会爆发战争,许多人的命可以暂时留存下来;往小了说,回到故土,是你的夙愿,在赤嵌城既有你与原随云的回忆,也有许多你小时候的回忆。但现在……你是否愿意回去,完全取决于你。你如果不愿意,明天我们就回烨阳城,告诉所有人,原星死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便去赤嵌城,让所有人看见,原星还活着!”
“这是你自己的命运,理应由你自己掌握!没有人会逼你……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逼你!”杨恒看着眼前的火堆,仿佛在喃喃自语。
“你希望我去吗?”玉摇花忽地问道。
“是的,我希望你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女儿与一大群朋友都在烨阳城,如果三个城邦之间开战,他们都不好过。”
如此直白,如此露骨,如此利己主义的说词,实在不能算是合格的说词了!
但玉摇花却笑了。
各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涌上面部,令她的笑容看上去就如同哭泣一般,她用手拼命地擦干眼角的泪水,但泪水又不争气地再次流下来。
过了一会,她终于不再流泪。
她平静地问杨恒道:“这样子去赤嵌城,我又能得到什么?”
“权势!”杨恒沉声道。
玉摇花浑身一震,反复呢喃着这个词:“权势?权势?!权势!”
“在这世间,如果没有权势,自保尚且艰难,更别说守护其他人了!”杨恒望着玉摇花怀中的男婴,淡淡地道。
他的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一样击中玉摇花,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太明白这句话了!
在这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的所谓人间,纵然她富甲一方,但手无实权,便注定象豚犬一样任人宰割,纵然她心怀大慈悲,收养了近百个孤儿,但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空。
心痛又如何?感叹不公又如何?悲愤欲绝又如何?这世间从来不会因为眼泪与悲鸣而变得公平一些。
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全凭实力。
权势,便是这世间最强悍的实力!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去休息吧,你累了。明天告诉我,你的决定。”杨恒对着仿佛已经魂移天外的玉摇花道。
“好!”玉摇花吐出一个字,然后抱着男婴走向兽皮褥子。
在杨恒与玉摇花交谈的过程中,阿黛尔没有说一句话,直至看到玉摇花抱着孩子睡下之后,她才走过来对杨恒轻声道:“你刚才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却没有提及万一被人识破,她该怎么办!”
“万一事败,我会带她出来!”
“此话当真?!”
“当然!”杨恒淡淡地应道。
一夜狂风,云层压下来,欲雨,却又无雨,令人心中窒闷异常。
第二天,天光未现,玉摇花便在阿黛尔与杨恒的注视下,默默地收拾着行李了。她背上一直背着那个婴孩,男婴趴伏在她背上,恬静匀细的呼吸声在这万簌俱寂的清晨中听上去格外地清晰。
收拾妥当,玉摇花来到杨恒与阿黛尔跟前,一笑道:“杨大人,妍姐姐,烦请你们送我与星儿去赤嵌城吧!”
阿黛尔握着她的手,神情凝肃地问道:“你想好了?!这一步跨出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玉摇花轻轻地拍着阿黛尔的手背,双眼却是望着杨恒,笃定地道:“我想好了。我想回家!”
回家的决心有了,但回家的路途仍是遥远的。
路上的形势比起他们刚从烨阳城出来时更凶险,因为敌人的天罗地网已经完全撒开,就等着他们去钻了。
不过杨恒他们现在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目标变小了。从一千多人的编制突然缩减至三个半人(以“原星”现在的体积,勉强算是半个),行动自由度无疑高出许多。
在行动路线上,杨恒选择了——不变!一是因为这条路确实好走很多,二是可以出其不意。兵者,诡道也,奇正结合,通常都能取得不错的效果。
出葫芦口,绕过莫铁沙漠,沿着其他城邦的边境线行进,再迂回至赤嵌城的边境重镇——达洛镇。在那里,有原铭派出的接应部队。
在荒原徘徊数天,等葫芦口伏兵尽数撤离之后,杨恒等人越过葫芦口,开始往赤嵌城方向急行军。
原铭的病情据说已经很危急了,能不能在他死之前到达赤嵌城,据说是原星能否成功接过王权的关键!这看上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问题来了!
原铭在位时,虎威赫赫,赤嵌城内尚且四分五裂,原涛甚至可以在赤嵌城的地界之外聚集起数万军队,对着未来的储君一顿“猛搞”,你说,原铭一死,原星即使成功继位,象他这样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又能在赤嵌王座上玩出什么花样来呢?到头来,他是不是就会象一个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操纵?
这些后续的事情,都是细思恐极的问题,杨恒与阿黛尔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对此,杨恒的回答是:“先到那里再说吧。”没有亲眼看过,谁也不知道赤嵌城内真正的形势到底是怎样的。
足足走了一个月,他们一行四人,才算看到了达洛镇的山水。
这里是赤嵌城的边境地带,亦是赤嵌城引以为傲的军事重镇。
军事重镇顾名思义就是屯兵很多的军事基地,在这里,便屯驻了赤嵌之王原铭的精锐骑兵约四十万人。
这些骑兵,几乎都是重甲骑兵,也就是无论面对尸鬼还是人类时,几乎都可以平推、横扫的那一种。
达洛镇可能是灾变之后,人类所筑军事工程中城墙最矮,布局最松散的军事重镇了,在这里,所有的驰道铺设、工事布防、人员配备,都只为一件事服务:有利于骑兵作战!
而达洛镇周围也可能是在尸鬼围城的大态势下,生态环境最好、最干净的地方了,因为方圆两百里之内,见不到一个尸鬼,无论活的,还是死的。沿途所见,只有尸鬼被堆成堆之后被烧成灰的痕迹。
能将这一片区域处理得这么干净的人,当然只有赤嵌城的无敌铁骑。
“尸鬼亦是一种资源,不仅可以用来制造兵器,还能当肥料,为何他们却弃之不用呢!”
杨恒心怀疑惑,看着驰道两旁或焦黑,或紫蓝色的尸痕,轻声嘀咕着。
“烧了不是挺好的吗?我总觉得吃尸鬼肥料浇灌出来的粮食挺瘆人的。”骑在另一匹战马上的玉摇花笑着接话道。
一个月的餐风宿露,让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不少,但一路上的艰辛,并没有让她憔悴,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她的丧子之痛,现在的她,已经有了许多发自内心的笑容了。离赤嵌城愈近,这种内心的喜悦就越明显。
“妍姐姐,你快看!那个山头的香樟树还在呢,还有……还有……那边的清溪涧……”
本来在两个女人说话时,杨恒是极少插嘴的,但此时亦不禁问道:“你们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阿黛尔喟叹道:“当然,当年义父带我们出游的时候,时常会经过这里。那时的达洛镇还是山美、水美、人美的人间仙境,但此时……”言语中颇多伤感。
而玉摇花忆起往昔的温情岁月,亦不禁唏嘘。
杨恒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比起荒原那会,此处已算是人间仙境了,可阿黛尔却还是颇多不满,可见以前的达洛镇美到何种程度。
正走着,居前的杨恒忽地扬手道:“停,前面一里半开外有人,是骑兵!”
阿黛尔皱眉道:“骑兵?!可是为何听不到马蹄声?!”
他们现在仅有三匹马,因为缺粮,原来那一匹用来驭辎重的马在途中被他们吃掉了。
三骑立止于山道之上,不一会,地面隐隐有震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声息。
震动绵绵而至,路面上的尘土微微扬起,但依旧无声!
“不知道是不是赤嵌城的铁甲骑兵,让我先会一会他们。你们暂时先藏起来。”杨恒道。
阿黛尔带着玉摇花母子,策马步入道旁的山林中,找了块巨石掩护自己。
震动倏地加剧了。
在杨恒的眼界出现了一大队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奔袭而至的重甲骑兵。这些骑兵除了旗号,盔甲制式,枪械规格不同之外,与他在荒原上碰到的原涛骁骑营的重甲骑兵还是颇为相似的。
当然,其中最大的不同,也是最神奇之处在于,这群骑兵所过之处,是无声的!
骑兵不同于步兵,体积大,重量大,一跑起来,动静极大,就象打雷似的,说得好听一点,叫做雷霆万钧,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自带警报器,离得远远的就告诉敌人了:我来咯,我来咯,我要来咯,你们做好准备哦!
然而,现在这个“音响”问题被眼前这队骑兵很好地解决了。他们行动无声,虽然马蹄踏地会引起震动,但那都是靠得很近时才会出现的征兆了,以他们的速度,等敌人警觉之时,枪尖只怕都已经刺到喉咙上去了。毕竟在这世上,象杨恒这样有敏锐洞察力的人,少之又少。
杨恒他们本来是可以避开这支骑队的,但此行既然是来找赤嵌城军队,那就不妨见一见再说了,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到时感觉形势不对,杨恒也有绝对把握可以带着玉摇花她们逃走。
其实如果一开始就由杨恒来主导此次护送的话,他会选择这种精车简从,隐秘行动的做法,可惜,此次万里护送行动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将两个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而已,涉及到的还有两个城邦之间的礼仪、利益、猜忌、试探以及体面,所以……就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眼看骑兵逼近,杨恒一人一骑立于道中,岿然不动。
“前方何人?速报上姓名,来意!”见到杨恒,骑兵阵中有人大吼道。
这一声吼如同在一片寂静的乌云中突然爆出炸雷声,寻常人听了只怕会吓得坠下马来。
杨恒却不答,他只亮出了原飞留下的符牌,这一块牌上面刻着“白马令,沿途关隘凡见此牌者如孤亲临”的字样,正是原铭亲赐的最高级别的通行证。
杨恒真气一催,只见一道象人一般高两尺余宽的光影便从令牌中映射出来,屹立于马前,上面的文字显现得清清楚楚,而赤嵌城独有的飞马踏云图案亦栩栩如生。前方骑队一见,立即如同狂浪止于巨坝之前一般,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为首一员战将将手中巨枪顿入地中,自己则跳下马,从骑队行列布下的移动符阵中走了出来。
出了符阵,他身上铠甲的摩擦之声才“铮铮”地传过来。此员战将面色腊黄,黄须黄发黄睛,神情勇悍。
杨恒见状,心中暗道:“居然将消匿声音的符术运用到了骑兵的战阵中来,赤嵌铁骑纵横天下,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员战将来到杨恒马前三丈开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声音宏亮地问道:“末将乃达洛军镇车骑将军萨天都,参见阁下!尊驾手持大王白马令,却又不是原飞原大人,请恕末将暂不敢行迎驾之礼,敢问尊驾何许人也,与原飞原大人又有何关系?”
杨恒一提马缰,策马缓缓行至萨天都跟前,声音低沉而威严地道:“我乃烨阳城持节副使、右军中郎将杨恒,奉烨阳城瀚王之王令,护送赤嵌城储君及其母玉妃至此。”说罢,他从怀中掏出证明自己身份的符牌,递给萨天都。
萨天都双手接过,验明真伪后,将符牌递还给杨恒,然后双膝跪下,高呼道:“恭迎圣使!”他这一拜,身后的将士也纷纷下马,对着杨恒手中的白马令行起了跪拜之礼。
礼毕,萨天都四面张望了一下,问杨恒道:“请问杨大人,储君和玉妃以及使节团的其他人何在?”
杨恒见这群骑兵所带的家伙什皆是行军打仗的行头,没有一丁点迎驾仪仗的东西,便知道他们定是达洛军镇派出来扫荡尸鬼的清剿部队,而非前来接应玉摇花的人,此次相见,纯属偶遇。所以,杨恒决定等见到更高一级的负责人再将整件事情说出来。
“萨将军,请在前面引路,我要见你们军镇的统军大将!”对于萨天都的问题避而不答,杨恒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是!”萨天都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答道:“军镇营地就在前方不远处,杨大人请随末将前往。”
“好,多谢萨将军。”杨恒回身打了一个忽哨。
不一会,阿黛尔与玉摇花母子便策马从林中走了出来,与杨恒一起,随着萨天都的骑队一同前往达洛镇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