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背朝上,趴在地上,赤着双足,呈现死人般的灰白,身上的袄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深一道浅一道。袄子上一道一道割裂的口子,一坨坨袄絮粘在上面。
男人的姿势一直没变过,扔过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在李四牛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男人的侧脸,他的眸子倏然一缩,神色中带着一抹惧色,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斜目看向离他不远的那堆老人。
这人正是上午被带走的李三。
那帮老人儿中的其中一个,在矿上两个多月了。
接连两个老人出事,李四牛似乎明白了,为啥平日里他们这堆儿老人总是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堆嘀咕来嘀咕去的。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在琢磨这事儿。
他摇摇头,心里一阵惋惜,金子是好,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就像现在这样,命都没了,还要这些金子有啥用。
枣红马上的官老爷冷冷的看过众人,而后侧目看向身边的参将。
“去。”
“是。”
参将跨步走过去,脚尖踢着李三的腰,稍稍提力,把他翻过来。
人群中冒出一阵低沉的惊呼。
只见,李三口鼻上全是血痂,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仁灰白,没有一丝活气。
参将缓缓拔出刀,锋利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幽幽寒光。
刀尖指向男人的腰腹,刀锋在腰带上轻轻一挑,瞬间断成两截。
“你要干什么!”老人儿中的主心骨陈阿四忽然冲出来,挡在前面,怒吼道。
“他已经死了,就算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人都已经死了, 为啥还要侮辱他的尸体?!”
参将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蔑视。“侮辱?!要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干活,不他娘的生出歪心思,会这样?”
“来啊,把他给我按住!”
说罢,上来两个人,不顾陈阿四的挣扎,扭过他的胳膊,三两下不费力的把他按在地上。
对此,参将表示很满意。
提着刀缓缓从每个人的面前走过,刀锋滋滋摩擦着地面,眼睛里冒着凉飕飕的杀气。
“你们这样小兔崽子都给老子睁大眼睛看着,以后,谁再想起歪心思,就想想他!”
说完,猛地转身,手起刀落。
“你们这帮畜生!”陈阿四被按在地上,看着兄弟的惨状,像困兽一般,声嘶力竭的怒吼道。
陈三被开膛破肚,参将从他流到地上的肠子里拔出一坨包好的金粒子。
布包混着食物的残渣,生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参将毫不在意,横这刀,金粒子稳稳的落在刀身上,缓缓从众人眼前划过。
众人纷纷避开,捂着鼻子,离得远远的。
有那几个受不住气味的,跑到一边不住的干呕。
参将带着金子回到官老爷身后。
官老爷勒着缰绳,随着马蹄轻踏,不断变换着姿势。
“都看见了?这就是私自携金的下场!你们给我记住,这矿上的每一粒金子都是当今圣上的,私拿,下场只有一个!”
说着,目光瞟向陈三的尸体,“不要存着侥幸,金子,谁也别想从这里带出去!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说完这番话后,两个士兵上前,抓住李三的胳膊,拖着他朝不远处的小断崖走去。
“你要把他的尸体带到哪去?!”老人儿中有人站出来,大声问道。
“犯了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没有灭九族,已经是圣上开恩了,尸体自然是喂狼!”
说完,官老爷挥动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暗光,策马疾驰而去。
马蹄毫不留情,踏上遗落的断肠,卷起大片飞尘。
蔚蓝的天空悄然蒙上一层乌突突的灰白。薄云压顶,慢慢涌上,沉闷而压抑。
官兵走后,老人儿扶起呆傻掉的陈阿四,神情肃穆,默默落泪,朝住处缓缓的走去。
陈阿四已经哭的不成样子,那么大的一个人,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被人背着,嚎啕大哭。
李四牛看着这些老人儿苍凉的背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一种兔死狐悲的难言。目光落在那滩暗红色上。微微一缩。
转过身,远远的瞥见饭堂里那抹穿梭忙碌的娇小身影,眼眶没来由的发热。
对从小在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而言,今天这件事对他而言太颠覆太震惊。
人命,在他心中,一直是敬畏的存在。
今天,他亲眼看见,一条命是多么的脆弱,廉价。
难道对于那些上位者而言,区区一小块金子竟比一条命还金贵么?
远处的小房子里,炊烟袅袅,透着一股家的温馨。
大脑一片空白,反复播放着李三的惨状,他迈开腿跌跌撞撞的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抹娇小瘦弱的背影,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引路灯塔一样,指引着他的方向。
饭堂里,杜芸在做白菜豆腐汤。
原刚吃完饭,本不应该这时候做饭,但刚刚那一幕实在是太过残忍,发生的时候,她一直拘着豆儿不让他出去。
豆儿一直在问她,外面怎么那么多的人。
她是这样跟豆儿说道:“因为有人不守规矩,在接受惩罚。”
豆儿问她,不守规矩就非得接受惩罚吗。
她不假思索的告诉他,是,生在世上,就要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哪怕你觉得这个规矩过于严苛,也要遵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随后,她抱住豆儿,埋在儿子的颈间,洒下温热的泪水。那时,她的身子在细细的发抖。
在害怕。
来到这个强权当道的时候,第一次直面这种残酷、严苛的死亡。
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四个字。
命如草芥!
这会儿,平静下来,她开始做汤,想给每一个进来的人一碗热乎乎的汤。
汤不止是汤,还代表着温馨。
门口,忽的暗了。
眼角瞥见站在门口的少年。他眼睛里的彷徨,茫然,以及拼命隐忍的泪水。
她什么都没说,拿着勺子,在锅里舀了一碗汤倒进碗里,回身,端起碗,递给他。
“喝点暖暖身子。”她平静的说。
李四牛木讷的接过汤,怔怔的看着她,脱口问道。“你不怕吗?”
杜芸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