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冯柏融是高中同学。
敬城一中，一个小县城里的重点高中。
她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重围挤进去的，而冯柏融是家里给了学校赞助费，轻轻松松进去的。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从一开始就是鸿沟。
那时候，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什么“北京来的”，“家里超有钱”，“妈妈是明星”，“姥爷是大书法家”，“北京十几套房”，真真假假，诸如此类的，不胜枚举。
大家背地里都喊他“少爷”。
但冯柏融本人非常不喜欢这个称呼。
学校也有一些关于她的流言，什么“初中打过胎”，“和小混混谈恋爱”，“抢过别人男朋友”，“婊子”……这些都是女孩们谈起她时会使用的字眼。
恶意像长满小尖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她越反抗，刺得就越深，直到她没了力气，直到她鲜血淋漓，藤蔓汲取她的痛苦作养分，继续蔓延疯长。
在荷尔蒙疯狂分泌的青春期，黄牧童在艰难长大，而冯柏融早已是自由国度的主人。
*
黄牧童第一次见冯柏融不是在学校，而是在一家音乐酒。
在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
冯柏融身高还没突破180的大关，身材也偏瘦弱，拿着他表哥的身份证，又凭着一个好嗓子，成功当上了兰地酒的驻唱歌手。
兰地酒隔壁是一个老小区，红砖砌成的墙体，关不住躁动的蝉鸣。黄牧童穿着多啦A梦的睡裙，躺在沙发上，白皙的小腿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手里拿着遥控器找节目看。
厨房里不时传来次次的油溅出来的声音，是黄奶奶在煎鱼。
“港港，去超市买瓶酱油回来。”老人家扯着嗓子喊。
黄牧童不舍地放下遥控器，踩着人字拖走去厨房，朝奶奶伸手，意思是要钱。
王惠芬捞出炸好的鱼，关了火，转过身来狠狠拍了下她的手，才说：“电视机柜的抽屉里，自己去拿。”
黄牧童笑眯眯地跟她打申请，“奶奶，我想多买根冰棍儿。”
王惠芬皱眉，“吃什么冰棍儿，马上就吃饭了，一冷一热，到时候又拉肚子。”
“就一根，”黄牧童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拖长音，“奶奶——”
王惠芬拿她没办法，只能无奈摇头，道：“说好就一根啊。”
“保证！”
说完，黄牧童蹦蹦哒哒地去拿了钱出门。
最近的超市在距离他们这个小区一个红绿灯的位置，她过马路的时候正好遇红灯，站在一边等绿灯的时候，恰巧碰到同小区的史澎飞。
史澎飞比她大两岁，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一直混社会。
而他们的关系，小时候还行，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就降到了冰点。
换句话说，史澎飞追过她，她没答应，再后来他们就没了来往，但从那之后，就一直有关于她一些不好的流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得好事。
史澎飞一张国字脸，脑门儿锃亮，嗓门也大，“黄牧童！”
黄牧童被他喊得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哑巴了？！”
史澎飞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表情看着瘆人。
黄牧童后背发凉，有种不好的预感，“大飞哥。”
“没哑巴啊，”史澎飞挑眉，点着烟，抽了一口，“正好有个事要你帮我个忙。”
“什……什么忙？”
“帮哥过去充个面子。”史澎飞说。
黄牧童摇头：“我不去，我奶奶还等着我买酱油回去炖鱼呢。”
史澎飞吐出一口白烟，说：“黄奶奶啊，要不我跟你去见见她。”
他知道她的七寸，所以做着明目张胆的威胁。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黄牧童被他拖去了兰地酒。
他们到的时候，角落的一个卡座里已经坐满了人，有男有女，看着年纪都不算大，史澎飞拉着她的手，跟人介绍，“我女朋友港港。”
黄牧童沉默地接受着众人打量的目光，但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脚趾正微微蜷缩，身体也在轻微地打着抖。
“史澎飞，这是哪找来的土妞？”一个爽朗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黄牧童扭过头去，就看到一个穿着亮片吊带短裙的卷发女孩站在他们不远处。
女孩在看见她的脸后，表情有些不自然，也有些不屑，“你啊。”
黄牧童愣住，问：“我们见过？”
女孩冷冷道：“你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史澎飞。
与此同时，黄牧童能感觉到史澎飞握她手的力气也加大了不少。
有人道：“宋瑶，你这可就看走眼了，这可不是土妞，说天仙都不为过。
史澎飞拉她坐下，一个男生倒了杯酒给黄牧童，黄牧童忙摆手，史澎飞接了过去，说：“她不喝酒，这杯我替她。”
男生拍了拍史澎飞，表情戏谑道：“阿飞，有点东西啊。”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史澎飞转头给她要了瓶矿泉水，凑在她耳边说：“只喝这个，其他别人给的一概别喝，一会儿差不多我送你回家。”
黄牧童接过矿泉水，抬起头问：“你有手机吗？借我用下，我给我奶奶打个电话。”
史澎飞把手机交给她，又嘱咐她别乱跑。
黄牧童出门去打电话，正好与背着吉他的冯柏融擦肩而过。
玻璃门推开的一刹，黄牧童的头发被风吹起，又从冯柏融抓住肩带的手上滑落。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不自觉上扬。
穿哆啦A梦和人字拖来酒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王惠芬在电话里骂了她几句才解气。
打完电话，她也没着急进去，因为与其坐在那里面，她宁愿在外面喂蚊子。
不过，在被蚊子咬了十几个包后，她实在顶不住，又放弃了自己的那点小执拗，跑了进去。
那些人已经喝的东倒西歪，唯独不见史澎飞的踪影，正当她有些茫然的时候，冯柏融的歌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是否终身都这样顽强地等/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 1874……
粤语歌总是有种特殊的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黄牧童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听他唱完了一整首歌。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心动。
心脏扑通扑通，像是要穿破肋骨的封锁线。
《1874》是冯柏融那晚的最后一首歌，唱完舞台就交给了另一个女歌手，而他背上吉他，从酒后门离开。
黄牧童想都没想，脚步就跟了上去，后门连接的是一条狭窄小巷，各家门灯只稀疏几盏，根本照不亮整条小巷。
冯柏融似是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黄牧童推门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站在黑夜里，身上带着那路灯微弱的光，神情慵懒，五官深邃，仿佛神明。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问。
黄牧童尴尬地搓着手：“我想问下……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1874。”冯柏融低头整理了下衣服边缘，见黄牧童脚没动地，于是又抬头问，“还有别的事吗？”
黄牧童犹犹豫豫还是说出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冯柏融懒洋洋地看着她，漫不经心的开口：“我不和未成年谈恋爱。”
黄牧童当即红了脸，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柏融朝她走近一步，然后把手递了过来，说：“冯柏融。”
黄牧童惊喜地抬头，小心翼翼地握住，说：“我叫黄牧童。”
冯柏融评价了一声：“名字不错。”
“谢……谢谢。”黄牧童愣住。
然后冯柏融就那样离开，黄牧童失魂落魄地返回。
瞧见史澎飞和宋瑶在酒狭窄的过道忘我地接吻，她这才后知后觉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把史澎飞的手机交给了他的朋友，自己一个人独自回了家，还顺路买回了酱油和两根老北京冰棍。
王惠芬让她把冰棍放冰箱，先吃饭，炖鱼色香味俱全，她吃了一大碗米饭。
电视里又在重播《还珠格格》，她想换台看偶像剧，王惠芬斜她一眼，抓着遥控器不放手，她只能妥协，最后也看得津津有味。
那个夏天，雨水充沛，小区里唯一的一棵老树被雷击中，从中间拦腰断开，烧成了炭黑色。
那个夏天，黄牧童十六岁，把陈奕迅的《1874》反复听了一千多遍，无比盼望着自己能快一点长大。
那个夏天，冯柏融离开北京，来到敬城，为了一个不被打扰的音乐梦，结果对一个穿着多啦A梦睡衣和人字拖的叫黄牧童的女孩惊鸿一瞥。
那个夏天，他们都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却是他们故事的开端。